扶宽摔了手里的碗。 “清纶教二十年前于长崖卫外兴起,那时...正是扶指挥使获罪之时。我虽不知扶指挥使的部下是如何偷天换日,将扶公子换了出来,可想必,他们是拼了命也要护住襁褓中的扶公子。”李昀轻叹,“所以,清纶教十几年前,宁可入海为匪,也不愿意被朝廷招降。” 陈琛盯着满脸惊怒交加的扶宽,猛地将他抱进了怀里,重重地拍着他的背。 “臭小子。”陈琛眼睛一热,“臭小子。” 扶宽死撑着眼泪,心中所有的一切都像是顷刻崩塌了一般。 忽然之间,他有了父母。 忽然之间,他有了仇人。 扶宽身体本就虚弱,这心头怒气与悲痛交杂,脑袋嗡地一声,直接晕倒在了陈琛的肩上。 陈琛一惊,将他抱了起来,放在离火很近的干草上,求救似的看着裴醉。 “没事。”裴醉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给他嘴里塞了一颗续命的珍贵丹药,“急火攻心,让他休息一会儿。” 裴醉重新坐回木箱上,把玩着手里的瓷瓶,对着火光微微出神。 陈琛蹲在扶宽面前,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末将,也是长崖卫的军籍。” 裴醉一怔。 “末将父母熬了多年,也没什么军功,手里田地也少。后来,父亲腿瘸了,家里没有正军出征,日子过得也艰难。扶指挥使知道了,就将自己手里的几块田地拨给了末将父母。”陈琛低声道,“当然,我那时候还小,这些都是隐约听母亲说起的。” 裴醉抬手,低低道:“坐吧。” 陈琛起身,跺了跺发麻的脚,脱力般坐在木箱上,淡淡说起从前的事:“可后来,扶指挥使被下狱,新任的何指挥使便将他手里的土地通通收了回来,连同末将家里原有的土地,一起收归到了他的名下。” 李昀无声地叹了口气:“竟...从那么早便开始了兼并。” 陈琛点点头。 “父母死了。末将差一口气,没死成。”陈琛嘲讽一笑,“就被拉去田地里当牛做马,勉强混口饭吃。” 裴醉拍拍他的肩。 “后来,水匪来了,要招卫所军户子弟。”陈琛淡淡道,“我就跑了,拿着军籍,去甘信水师,终于能吃一顿饱饭。” “能在你的年纪做上参将,确实不容易。”裴醉轻道。 陈琛眼角发涩,用力眨了眨,却笑了。 “末将被贬到望台修河道,本来打算就这么混吃等死一辈子。可遇到了两位殿下,又遇到了这臭小子,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该死水匪。”陈琛爽朗笑道,“末将这辈子,终于找到想做的事情了。” “很好。”裴醉长眉一舒,将手中的‘海韬新纪’郑重地放在陈琛的掌心,“少贽,有了这本书,再加上你的敏锐和钻研,平定水匪,可期来日。” 陈琛站了起来,又重重跪下,捧着泛黄陈旧的书册,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是。末将此生不破水匪,绝不罢休。”
第32章 一夜 这望台最后一夜,四人便在这简陋的仓库里静静地度过。 扶宽清醒了以后,便坐在仓库门口的石阶上,望着与他毫不相关的遥遥星河,皎皎月明,呆怔出神。 陈琛坐在他的身边,陪他看着无尽夜幕。 “你留下来吧。”陈琛低声道,“我带着你,我们一起把水匪弄死。” “我留下来,能做什么?”扶宽摇头,“再说,我没读过书,没习过兵法,甚至还在申行面前杀了人,我不可能留下来的。” “我会想到办法的。”陈琛咬牙,“你信我。” 扶宽将视线从远方收了回来,落在陈琛脸上,看清楚了那人脸上的破釜沉舟,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来,右手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我说,你别这么正经,我不习惯啊。” 陈琛额角青筋跳了跳,攥着扶宽的右手腕,愠怒道:“老子这样子很好笑吗?” “嗯。”扶宽认真地点点头,“特别好笑。” 裴醉瞥一眼门外那两人的互动,唇边噙着笑意,手中捏着枯木枝,拨弄着渐渐湮灭的木柴火星,那摇摇欲尽的火苗便又复燃。 他将木枝丢进了火堆中,拍了拍手掌的木屑,转身替李昀拢着披风。 李昀微微抬眼,与裴醉四目相交。 “我不说话。”裴醉扬唇低笑,“说得越多越错。” 李昀轻轻推开裴醉的手腕,那人身体却微微晃了一下,右手撑着地面,垂着头,压着喘息,笑道:“看来...是真的恼了。” 李昀一惊,抬手去探那人的额头,只觉得烫手。 “你怎么会发热?” 裴醉抵唇咳嗽,颇为无辜:“我都说了,元晦一生气,为兄就会上火,自然就发热了。” 李昀只恨自己不懂医术,那人又东拉西扯的问不出一句实话。 他已经不想生气了,可裴忘归总是有千百种方法惹毛自己。 “既然如此。”李昀声音扭曲道,“兄长就一直烧下去吧。” 裴醉轻笑,转身拢着肩上的披风,走到不远处的干草堆旁边,找了个舒服的地方靠着,缓缓闭上了眼。 李昀就坐在不远处,借着火色,看清楚了那人额角一点点淌下的汗,还有微颤的手臂与铁发冠。 他心里猛地一疼,硬着脚步走到裴醉身旁,也缓缓坐到了草堆上。 “冷?还是疼?”李昀靠在裴醉的肩头,手臂前后环上那人的身体,只是语气还是硬邦邦,每个字落下来都能砸死人。 裴醉将眼皮微微掀了一道缝,抬手将李昀抱住,哑声笑道:“又冷又疼,但是有李元晦在,就都没事了。” 李昀眼角一热,但忍住了,只是压着喉间的酸涩,呼吸便粗重了些。 “怎么又哭了?”裴醉不必睁眼,习惯性地抬手摸着李昀的侧脸,却没摸到眼泪,怔了怔,失笑,“原是我病糊涂了。” “原来兄长还知道自己病了。”李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不过是发热。”裴醉将李昀搂得更紧了些,“明日就没事了。” 李昀把脸埋在裴醉的胸口,觉得自己再听下去,迟早会气得经脉爆裂而亡。 “怎么不说话了?” “...我还在生气。” “是,我差点忘了。”裴醉侧了个身,将李昀更加用力地抱进了怀里,两人面孔相对,呼吸交缠。 裴醉缓缓睁了眼,视线落在李昀那白皙的侧颈上,被跳跃的火色映得时明时暗。 “可为兄睡不着,你我来围炉夜话如何?” 李昀额头抵在裴醉胸口,声音发闷:“想说什么?” 裴醉微热的手掌隔着李昀身后如瀑的乌发,覆上那人的后颈,把玩玉器似的,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卫所屯田已经名存实亡。废除卫所,势在必行。” 李昀没说话,只是浅浅呼吸着。 “百年前的屯田养兵早已失去意义。如今,屯田名存实亡,而官员又借此敛财囤地,卫所兵卒被逼而走,百姓也被当做牲口替他们犁地。这实在是,可悲又该死。”裴醉喑哑低沉的嗓音娓娓而来,伴着木柴轻微的噼啪声,竟有了一种岁月静缓而淌的平和,却又带着悲悯的肃杀之气。 李昀环着裴醉的腰,左手捏着那人腰间雁翎刀雕花钢柄处的一颗裂纹翡翠,无意识地揉着。 “还地于民,再募兵于民。”李昀声音比鸿羽轻,“你是要公然对抗祖制。正如谈知府所说,文武百官不会轻易妥协的。” 裴醉压着咳嗽,胸口略起伏,缓了一口气,慢慢说着:“可户部没钱,便只能想个法子,就地募兵,就地征粮。” “谈知府说得其实也对。”李昀微蹙眉心,“流民地匪流窜,若将领再拥兵自重,与匪勾结,确实也是十分棘手。况且,你夺了司礼监的监察权,小五没有了耳目,皇权岌岌,这孩子...并非有雷霆手段之人,恐难把控朝臣。” 裴醉没接话,片刻后,才低声叹道:“从何时起,宦官,竟变成了天子耳目。” 李昀眸色暗了暗,沉默了一会儿。 “若朝政清如溪,天子自然耳聪目明,何须在浑水里艰难窥探民生万事。” 裴醉垂眼看着李昀有些难看的脸色,不忍再说,便将话咽了回去,只低低咳嗽,身体微颤。 李昀抬手替他揉了揉心口,神色怔怔。 裴醉轻轻揉着他的头,轻声宽慰道:“没事,不疼。” “...算了。”李昀疲惫地闭上眼,将头靠在裴醉的胸前,“如父皇所说,不破不立。你若想做,便放手去做吧。我陪你,将大庆这腐朽烂木拦腰斩断。” “嗯?”裴醉话尾微扬,“怎么这次这么好说话?” 李昀从他怀里抬眼,露出一双清澈干净的眸子,无声地瞪了他一眼。 “你都病成这样,还不忘记说服我。我答应了,你又得了便宜还卖乖。”李昀淡淡道,“裴忘归,你真当我好欺负?” 裴醉哑然失笑:“我怎么敢欺负梁王殿下。” 李昀轻哼一声,白皙修长的五指覆上裴醉发烫的双眼,冷声道:“睡觉。” “好。”裴醉哑声笑,右手扯下身后的披风,在半空一展,缓缓盖在两人相拥的身上,“睡吧。” 一室静谧,街巷上的打更声隐隐传入室内。 李昀睡得本就很浅,从噩梦中辗转醒来,鼻尖萦绕着裴醉身上那股干爽的味道,心中的惊慌如潮水般褪去。 李昀攥着裴醉衣袍的手紧了紧,稍微睁眼,略略抬头,看见那人浅浅蹙着眉的疲惫神色。 阔别五年再次相见后,那人昏睡时,眉间的褶皱永远展不平。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犯傻似的,撑了两指,在裴醉的眉间,轻轻揉了揉。 “咳咳...” 裴醉习惯性地抬手去按胸口的隐痛,抬手却意识到怀中多了一人。 他缓缓睁了眼,温良月色顺着仓库十字窗棂滑落,漫过李昀白皙的侧脸,还有那颤得慌乱的睫毛。 “装睡?” 裴醉话音中夹着睡意,慵懒而喑哑。 李昀没动。 “躺着不舒服?”裴醉动了动胳膊,扶着李昀的脖颈,寻了处更舒服的地方让他躺着,“这次呢?” 李昀错过了坦诚的最佳时机,干脆一直闭着眼,装作大梦不醒。 “还是说,做噩梦了?”裴醉无奈叹道,“你这样,回了承启以后,让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睡?” 李昀睫毛猛地一颤,险些没撑住平缓面色。 好样的,果然是裴忘归能说出的话。 “要不,我差人把你我王府下面凿通,这样元晦睡不着的时候,就可以来找为兄。”裴醉含笑着开始胡言乱语。 李昀额角青筋隐秘地跳了跳。 “或者。”裴醉抬手拨开李昀耳边垂坠的鬓发,玩笑中带着认真,声音很轻,“你干脆搬来我府上,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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