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若是继续留在府中,不定要惹出什么祸端来。 “是,孙儿与程既的确不同,”谢声惟仰起头来,冷声道,“他出身寒微,也未曾自轻自贱,习得一身济世之术,还能留出一副侠义肝胆来。” “孙儿与他萍水相逢,他尚且不吝施救,为了保孙儿性命,甚至甘愿背上男妻的名头。哪怕是在后宅之中屡遭嘲笑讥讽,他也不曾迁怒他人。” “可孙儿呢,生在富贵锦绣堆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于高堂于家府于世人,可有过半点惠泽之情?连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都要因为孙儿之故受良多的为难折磨。” “孙儿怎么敢说与程既相同?又拿什么同程既相比?” “住口!”老夫人猛地站起,举起拐杖,颤抖着指向谢声惟,睁大了一双浑浊的眼,语气里带着惊怒,“你说这话,可有一星半点顾念过你爹娘祖母?” “枉你素日里读书识礼,受先生教化。那些孝悌之礼,难不成都浑忘了?” “谢家生你、养你,舐犊之情,骨肉之恩,拿你当心肝儿肉一样来疼,便是叫你用这话,来诛我们的心吗?” 老夫人着实是气得狠了,也是真被伤了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话音刚落便止不住地咳起来。身后立着的周嬷嬷忙上前来,替她抚背顺气,又斟了盅茶递上去。 堂中候着的谢家众人见着这般态势,大气都不敢多喘,四下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老夫人沉重嘶哑的呼吸声,风匣子一般。 谢声惟静静地立在堂下,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程既在一旁拿眼去偷看他,眼底掩不住的担忧。 谢声惟察觉了,勉强提了提唇角,作出一个笑来,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待到老夫人那厢总算平静下来,颤巍巍地坐回了椅子上去,谢声惟猛地往前走了两步,袍角一撩,跪在了堂下。 “孙儿并非有意惹祖母生气,还望祖母保重身体,”他说完,重重地叩下去,再抬起头时,声音里带了浓重的沙哑,强自压抑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道理孙儿同祖母都知晓。” “方才孙儿不过是说了几句自贬之语,祖母便如此伤心。那祖母可曾想过,程既也是有生身爹娘的。” “这天底下谁不是爹娘生养教诲,即便他爹娘早逝,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今日他们千疼万宠的孩子在旁人这里受了这般不明不白的委屈,被骂了这样不堪的话,又该作何想呢?” 谢声惟说到此处,眼圈微微泛了红,他向前膝行几步,双手捧住老夫人的衣角,面上遮不住的悲切,“祖母,您方才说孙儿枉读了圣贤书,可孙儿明明记得,书中有云,人心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怎能只照着自己,而罔顾了他人呢?” “孙儿生在高门大户,有爹娘祖母疼宠,难道程既便是道旁稗草吗?” 老夫人一时竟有些怔住了,她有心撵程既出府,可谢声惟句句逼着,声泪俱下,她一时间心头又是疼惜又是恼怒,“为了个男人,你就这般不争气?连祖母的意思都要忤逆?” 谢声惟抬起头来,面上挂了一抹苦笑,“若不是为了孙儿这幅病怏怏的身子,程既怎会陷进这深宅大院中,被迫如后宅妇人一般,同人勾心斗角,争口舌长短。” “他原本该是济世的良医,只因心中存了善念,出手救了孙儿一条命,才会惹得祸患缠身,承受了那样多的诋毁谩骂之语。” “孙儿此生已然负他良多,怎能忍心叫他多受平白的委屈欺凌?” “祖母若执意要赶程既离开,孙儿不敢忤逆,别无他法,只有随他一道去了。” “还望祖母此后身体康泰,福寿绵延,便当做从未有过声惟这般不争气的孙儿吧。”
第47章 内子之称 “好,好啊。”老夫人声音嘶哑,拄着拐杖,重重地捣在地面上,咚咚的闷响听得人心头发慌。 这两下动作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她颓然地往椅背上靠去,念珠从指间垂落下来,“这就是我谢家养出来的好孙儿。” “为了区区一个外人,连自己的老子娘都抛到脑后去了。” 谢声惟紧紧抿着唇,心里头升起一股荒谬的无力感。 他不知道该怎样再同老夫人争辩,该说的话都已说尽。堂上的这群人,似乎总是有桩桩件件的因由来说服他。 大义、体面、孝心、亲顺,一样论不过便拎出下一样,总要压到他俯首帖耳才肯罢休。退了一步,便要往后退千万步,榨到避无可避为止。 这些人是他的亲人。 血脉融汇,骨肉相连。 所以就有了叫他不得不屈服的藉口。 他的手在身侧攥得极紧,指甲几乎要切进掌心里去。 蓦地,手背上覆了一片温热,有人贴近了他身旁,衣衫簌簌,抬手握住了他的。 “祖母这话说得蹊跷,”身旁人语气里透着股漫不经心的笑,“孙媳当年可是过媒下定,三书六礼,正经地拜过了堂才进了谢家的门。您也是亲口喝过了媳妇茶,认了孙媳正头夫人的名儿。便是相公今日在这里,都要唤孙媳一声内子的,怎的就成了外人?” “真要这般论来,如今这堂上,也只祖母,相公同孙媳算是正经的谢家人,至于旁的,”程既淡淡地瞟了秋姨娘一眼,“自己上不上得了台面,还要看主家抬举,哪儿又来的体面拿身份压人呢?” “你……”老夫人没料到自己气急了随口说出口的倒被他捏住了话柄,一时也想不出话去驳他,又看一旁站着的谢声惟头垂着,不发一言,手倒是同人牢牢牵着,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模样,更是头疼起来。她重重地咳了一声,索性闭上眼去,不愿再看这两人。 一旁的秋姨娘却是心下惶急,神色间也不复先前的自如。 原本瞧着事情已经成了七八分,谁能料想到这病秧子回来的这样快,还有了这般天大的胆子直接冲进前厅来将人护着,又不禁在心底暗暗怪老夫人做事不精细,怎地就叫人漏了消息出去。 开弓哪有回头箭,何况如今,自己俨然已经成了整件事的主谋,若是此时退了,不了了之,来日里谢夫人回了府,他们母子再通了气,只怕自己就成了那头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了。 老夫人这头怕是指望不上了。这老虔婆心里头顾忌着自己的宝贝孙子,投鼠忌器,谢声惟这样的拦法,只怕她一时不敢朝程既下狠手,来日不顺着那对母子的意思跟着在自己身上捅一刀就算不错了。 至于谢铎,她在心底冷笑一声,早在多年以前她就看清了这个男人骨子里的怯懦和软弱,把指望打到这人头上只怕还不如自己筹谋来得安稳些。 打定了主意,她竖起两道柳眉,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二少爷当真是会心疼人的。成了亲这才多久,就将人放在心尖儿上护着。只是二少爷可别忘了,你这心肝宝贝可背着官司呢。便是有你在这儿背书,来日状子递到衙门口去,堂上老爷一审,谁是谁非可真说不准。” “便是今日你在这宅子里能护得住他,将来上了公堂,你还能继续护着他不成?” 李旭原本自谢声惟进来后便心虚着,看着堂上老夫人神色几度变幻,心里头更是惴惴不安起来。 他开始有些后悔,自己当时不该头脑一热,为了报复程既行了此举,结果惹来了这样大的麻烦。若是今日当真成不了事,他们谢家关起门来有商有量,自己无权无势,身无长物,还不是任人宰割的份。 种种念头在心里头轮过遍,冷汗一颗颗地从额上往外冒,这时听见了秋姨娘的话,简直如救命稻草一般,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扯着嗓子喊道,“我今天是一定要个说法的。” “程既抢了我爹留的药方子,还害了我爹性命,你们若是包庇不肯将他交出来,我便去衙门前敲登闻鼓,定要官老爷判你们一个窝藏之罪。” 不待程既驳回去,堂上老夫人厉声道,“好了,都住口!” 她似乎是疲倦极了,再也不愿牵扯此事,揉着额头站起身来,一旁的周嬷嬷忙凑上来扶着,她便往后堂走去,步子迈着,头也不回道,“罢了,你们心里头都有主意的很,我老婆子也管不了。” “惟哥儿,你既一心想护着你媳妇,那就自己想主意,处理这烂摊子吧。” “解决不了,人家拉着你媳妇儿上公堂,一遍遍刑过下来,那也只怪你自己没本事,怨不得旁人。今日我丢开手去,倒看看你们能折腾个什么样子出来。” 谢声惟脊背挺得笔直,修竹一般,朗声道,“祖母放心,只要三日,孙儿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好教罪者伏诛,不使无辜者蒙冤。” 眼见着老夫人回了后头,堂下候着的下人早在主子们刚起冲突时就极有眼色地散了差不多,只在门口立了几个,堂中只剩了谢声惟、程既,李旭并着秋姨娘几人。 程既转过身去,目光凛冽地在李旭身上过了一遭。李旭背上寒毛直竖,仍强撑着嘴硬道,“你莫不是打算杀我灭口?我警告你,你谢家便是再有权有势,也大不过官府去。若你果真杀了我,来日官府问罪下来,你也一样逃不了。” 程既冷冷一笑,开口道,“你这条命,我自诩还担得起。来日尸首往乱葬岗上一丢,谁敢问到谢家门上。” 李旭的面色陡然变得惨白,一双腿止不住地哆嗦起来。连带着一旁的秋姨娘都不禁攥紧了手指。这样的程既实在陌生,便是她心头都生出了几分惧意来。 程既瞧着他这幅样子,眼神里更带了几分轻蔑,“我还当是多有骨气的人。你且放心,我还要留着你这条命,待到日后查清了真相,等着你跪下来求饶的那一天。” 谢声惟眼见着身边人又神气起来,不复先前自己闯进来时那副委屈样子,心底微宽,又有心给他造势,扬声吩咐门口的下人道,“带李公子去客房歇息,这几日也不必乱跑了,仔细磕了碰了,或是不小心因为旁的什么丢了性命去,到时可就说不清楚了。” 门口的两个小厮应着,上前来拉住李旭胳膊,一左一右地将人架了出去。 眼瞧着人影都不见了,程既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秋姨娘,似笑非笑道,“今日这结果,姨娘可还满意?” 秋姨娘强自镇定道,“妾身不懂少夫人说什么。” “今日我不过是路见不平,替人伸张几句罢了,若是少夫人硬要迁怒,我也无话可说。” “姨娘倒是将自己择得干净,”程既冷笑一声,牵着谢声惟朝堂外走去,“那姨娘便好好候着,看看这不平到底能不能伸张得干净。”
第48章 有阿辞在 程既拉着谢声惟,一路朝木樨院去。 两人沉默着,谁都没有开口,手却牵得紧,脚下的步子迈得极快,几乎是转眼木樨院的大门便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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