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延龄称为“菩娘”的人说:“姐夫说笑了,我从来没有不清醒过。” 姐夫……?奉玄忽然想起李延龄的妻弟王圃,不知道王圃是死了还是还活着,他希望王圃还活着,能尽快带人前来,为他们解围。他希望王圃还活着,这样他就能再狠狠给王圃补上一拳。 抬竹轿的人隔着一段距离站定后,弯下身子,菩娘走下了小竹轿,说:“我来送姐夫最后一程。” 竹轿横在长廊上,堵住了路。 “你……你……”李延龄“你”了几次,不可置信地问:“你没疯?” “其实也疯了,这尸疫道里哪有正常人。” “你……” “姐夫,你不要提我姐姐,你不配。我来看你死了。” 李延龄这时才意识到危险,立刻威胁道:“你站住!王菩娘,你好深的心机!!不过你话说得不对,你不能送我,倒是我能送你。” “你送我倒也不是不可以,我不怕死。我和我姐姐一起地狱门口等你,等着看你下油锅。” “我都要忘了,你是个女人。果然最毒女人心!” “姐夫果然忘了我是个女人,姐夫好狠的心,姐夫恨我,给了我两个耳光,打得我的脸现在还在疼。”菩娘说:“不过我也恨你!!李延龄,你以为我疯了,疯疯癫癫要做男人,我确实是疯了,在这破尸疫道,我不做男人,你的兄弟就会侮辱我,尸疫道里没有女人,只有男人和畜牲。我疯了,但是我只要记得我恨你,我就随时能清醒过来!我要告诉你,你小看了姐妹情分。” 奉玄一时惊愕。原来王圃不但没疯……外面站着的菩娘应该就是王圃,她不是李延龄的妻弟,而是李延龄的妻妹。 “姐妹情分值几个钱?”李延龄说:“你恨我?你姐姐死了,是我派人去找你回来。我对你仁至义尽,你恨我。” “那是你欠我的、欠我姐姐的。”菩娘说:“我记得清清楚楚,李延龄,如果不是你,我们也不用逃跑。我不怕揭你的老底,我今天就让所有人都知道知道以前的事,李延龄,你贪污粮草,事发之后从玄柔郡逃跑,马车太重,那马跑得越来越慢,后有追兵,前有尸群,你不肯扔金银财物下车,我姐姐为了让孩子活着,跳下了车。你自己驾车狂奔跑了,我姐姐被狂尸吃了。” “原来你什么都记得。” 菩娘说:“记得,怎么能不记得,我记得我也跳下了车,我抽了一把剑跳下了车,我姐姐反手给了我一耳光,让我快跑,活着给她报仇,照顾她的孩子。我手里有剑,躲在树上浑浑噩噩活了几天、被官兵侮辱欺负,最后被你派出来的家丁找了回去。我吓得不敢说话,你以为我那时被吓疯了,可我什么都记得!我不是偶尔才记得,我一直都记得。” “好,就算是我亏欠你姐姐,诸人诸事,我向来对你有求必应。你不知好歹,去做内应。我说为什么韦衡这么清楚我的一举一动,看来你就是他的内应!韦衡,哈哈哈哈,好大的野心,他收买了你、他早就想吞了我,我看他不得好死!” “我当了内应,怎么,你要再给我一耳光?”菩娘冷笑了一声,讽刺地说:“你重恩重义,我姐姐留下的两个儿子被你送给了韦衡。” 菩娘说得咬牙切齿:“当年我亲眼看着我姐姐死了,被狂尸掏出心肠,咬得血肉模糊,我只能恨、只能恨!李延龄,你不该把我的外甥送去做人质!” “那你现在过来,是什么意思?” “来看你死。” “哈哈。”李延龄说:“只要殿里的人活着,我就死不了。菩娘,你聪明过头,能骗过我,可是你现在糊涂了。” “李延龄,你现在拔剑自刎,把头给我,就能保证你和我姐姐的两个儿子活着。” “我活着,要多少个儿子都会有。” “李延龄,你挑了个好地方,你在这里设宴,这水上就一条路,你想困住内亲王,让她不能逃跑。可是现在你也被我堵住了,要离开水殿,就得从我身边过去。你过去,岸上就会放箭。你不想立刻就死,那我们就静静等,大不了,一起死。” 菩娘说完,坐回了停在长廊上的小竹轿上。 李延龄带兵守在水殿之外。 奉玄、佛子、贺兰奢和抚子内亲王被困在水殿之中。 菩娘、李延龄和抚子内亲王三方僵持在水上,哪一方的人都不曾说话。水殿外的璎珞灯笼中烛膏燃尽,灯笼渐渐熄灭。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亮了起来。不是天亮,而是火光亮了。 李延龄的府邸着了大火。李延龄派重兵守卫自己的宅邸——怕要守不住了,李延龄心中明白,不是尸潮冲了过来,就是卢州军杀了进来。 有女人尖细的哭叫:“老爷、老爷!” 孩子哇哇大哭。 火光渐渐逼近宅邸后园中的水泊。火光之中,有人奔跑—— 尸群和军队一起涌了过来。 李延龄立刻喊:“截断长廊!” 菩娘说:“谁敢动,要死一起死!” 李延龄喊:“给我杀了她!杀了她!” 佛子和奉玄守在殿门之后,佛子压低声音,对奉玄说:“先杀李延龄。” “好友!”奉玄叫了一声,佛子已经打开了殿门。殿中血腥气冲天。 李延龄听见声音回头,殿外守兵的长戟立刻落下,想要挡住殿中的人出来,佛子直接砍断了一人的手腕。流人兵围了过来。 李延龄没想到菩娘会来围困自己,水殿外也容不下许多人,他带在身边的士兵并不算多,分出一部分去剿杀菩娘带来的人,剩下的士兵就都冲向了开门的佛子。 抚子内亲王“当啷”弹了一下琵琶,黑暗中猛然响起的琵琶声惊动众人,暂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佛子打开门后,奉玄已经明白,成败在此一举,奉玄攥紧刻意剑,后退几步,在众人被琵琶声吸引时一脚踢开一扇殿门,闯了出去。 李延龄说:“你们这是要与我撕破脸了?” 奉玄咬紧牙关,并不答话,提剑直直刺向李延龄。李延龄拔刀挡住奉玄的剑,两人虎口俱是一震,奉玄手上酸麻,不敢松剑,只能使尽力气更紧地握住刻意剑。 刀剑相接,李延龄用力压剑,想要压下奉玄的剑猛地将他的剑从手中挑飞。奉玄脚下忽动,闪到了李延龄身旁,李延龄向前扑了半步,奉玄立刻劈向他的脖子,然而李延龄反应迅速,前扑之时立刻向后抬刀,阻挡了奉玄劈来的一剑。 奉玄抬腿踢向李延龄,李延龄抓住奉玄的腿用手肘下击,想要打断他的腿骨,奉玄旋身挣脱,手中的刻意剑划开了李延龄脸上的皮肉。李延龄挥刀砍向奉玄的后膝,奉玄被逼得后退一步,猛然发现尸群冲上了长廊。 李延龄也看见了冲来的那只狂尸,大喊:“快去砍断长廊!” 话刚说完,只觉得心口一凉,低头看时,看见自己的前胸上有一道银光。利剑已经穿透了李延龄的心脏。 李延龄皱眉,疼得喷出一口血来,直直跪在了地上。贺兰奢抽手拔出了剑。贺兰奢走路时,几乎没有声音,李延龄没有想到自己身后有人。 贺兰奢说:“我进殿了,你们守住前面。” 奉玄杀死了冲来的狂尸,一把拽过换回了女装的菩娘。佛子提剑阻挡众人的围攻,喝道:“尸群来了,你们再围攻我,我们就得一起死。”火光冲天,尸群当前,士兵们望向远处,发现尸群不断冲了过来,心中大惊,其中几人再顾不上李延龄的命令,齐心冲过去劈砍长廊。冷箭贴着脸飞过,不断有狂尸掉到水里,当、当的斫木声与尸群的“嗬嗬”声混在一起,令人头皮发麻。 流人士兵挡在前面,狂尸被阻挡在长廊中,层层堆叠,伸出无数双手抓挠面前的人。一个士兵大叫一声,被狂尸咬中了鼻子,他身边的士兵被吓得也立刻大叫一声,刺了他一刀——刺中并不管用,那尸变的士兵向着身边扑咬,菩娘捡起一把刀,一刀砍下了狂尸的头。 长廊被砍断,堆积的尸群被后面冲来的尸群推动,一大群狂尸被推进了水里。站在长廊边的几个士兵连连后退,菩娘忽然喊:“小心!” 借着远处的火光,人们可以依稀看见身边的人的脸。一个染疫的士兵混在流人士兵中,就站在菩娘身侧,朝着身边的人张开了嘴。佛子一剑砍下了那个士兵的头,溅了一身的血。一众士兵害怕异常,退到水殿之前各自分开,防备着身边的人。 菩娘手中拿着刀,将刀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说:“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奉玄看见她肩上染了一大片血。菩娘不像士兵穿着甲衣,她可能在混乱之中被狂尸咬到了肩膀。 奉玄希望菩娘肩上的伤只是普通的刀剑伤。他紧张地看着菩娘,菩娘气息不稳,喉中渐渐发出“嗬嗬”声,拿刀的手也渐渐松了——不好,她确实是被狂尸咬了。奉玄看见她身后出现了一个黑影。 奉玄和佛子都在殿外。能从菩娘身后出现的,只有殿中的贺兰奢。 手起剑落,贺兰奢结束了菩娘的性命。 有士兵点亮了灯笼,佛子上前,去为菩娘的头颅合上双目。 佛子忽然愣在了原地,贺兰奢低头,也愣住了。 奉玄看清了菩娘脸上的神色,那不是一种痛苦的神色,或许与她死亡前一刻脸上的神色并无区别。 贺兰奢使出了“袍休罗兰”剑招。 岸上再次传来声响,韦衡旗下的雪练军冲了过来。 崔涤带卢州雪练军杀进混乱的尸疫道,安全带回了抚子内亲王。奉玄只记得火,好大的火,大火烧塌了李延龄的府邸,金箔熔化流到地面上,闪着金光,珍珠和珊瑚也烧化在火里。浓烟滚烫,佛子抓着奉玄向前跑,佛子的手很热,然而与周围炽热的火焰比起来,他的手反而显得很凉。火焰滔天,火里有血,到处都是红色,炽浆火雹乱飞,人群和尸群在火光中奔跑哀嚎,如同身在嚎叫地狱。 一道高山劈开两个世界。卢州与尸疫道中截然不同,卢州很安静,安静而冰冷。走下长悲山后,满身黑灰的贺兰奢亲自安葬了为菩娘,将她葬在了长悲山下。 在菩娘的墓前,落雪之时,抚子内亲王用日本国语对贺兰奢说:“雪の中に仏の御名をとなふれば聞く人もみな罪ぞ消ぬる。”② 贺兰奢问内亲王什么意思,内亲王说:“在雪中念诵佛的尊名,所有听闻的人也会消去一切罪愆。郎君,你没有听完《清姬变》。如果日本国这句诗有片刻打动你,你随我去日本国,如何?” 在雪中念诵佛的尊名,所有听闻的人也会消去一切罪愆。 贺兰奢说:“殿下,您说得太晚了,有一句话叫‘恩大成仇’。我念过很多次佛,没有得到任何回应。您如果拉我一把,我在谢过您之后,时间久了,只会恨您没有拉我更多次。我是个恨多过爱的人,现在我就恨您没有早些说要我和您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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