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籍说完,平藏用一一问过座中的人,众人皆以为暂时瞒住高平郡王为好。 平藏用说:“我派仆人去请众位大人后,等待之时,忽然记起城西有一个旧的采石场,那里本来是一片小石山,因为采石被挖成了一块一块的大坑,夏天石坑里积了水,变成了几片水潭。郡王派人看守着水井,城里有活不下去的人不能投井,就去那里投水自尽了。” 他对赵弥说:“赵大人,我看……要不你找人往那里投一具尸体,给尸体穿得好看一些,最好找巫祝的衣服给他穿上,再往他嘴里塞点什么,稻米也好、金子也好。” 几人都看着平藏用,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赵弥听了一半,同样不解,问平藏用:“尸体倒是不少,只是……要一具尸体,要做什么呢?” 平藏用说:“如今郡王请城内高僧名道讲说佛经,有尊佛尊道稳定人心的意思。等郡王下午醒了,我就和郡王说,天色不好,有道人算出西方有水鬼,烧了水鬼,江陵郡将迎来援兵——于是郡民联名向我请愿,我请郡王安抚郡民,去城西捞出水鬼,烧了那具尸体。我等一会儿就去找人写联名信。郡王下午去城西,就不会去城上了。城内捉了水鬼,不管这是真鬼还是假鬼,没准也能让一些笃信鬼神的百姓稍稍安心。” 平藏用解释完自己让赵弥找尸体的用途后,叹了一声,说:“鬼神不庇佑江陵,江陵只好利用鬼神,我也算是真小人了。” 座中一人说:“鬼神不为,唯人有为。参军献计,是为了人道,不是为了鬼神之道,如果上天有知,会理解参军的心的。此时只有我们能救江陵,虽不能解民倒悬,但是能再守一天,就是一天。” 平藏用自嘲说:“高人算出有水鬼,我也做一回高人了。”他对赵弥说:“赵大人,请你找尸体时千万谨慎行事。”他叫了座中的一位谋士,说:“先生陪我去找两三个里坊,让郡民写请愿书吧。” 众人站了起来,赵弥向平藏用行了一礼。 除了赵弥和要陪着平藏用去办事的谋士,其他人先走了。 赵弥和平藏用商讨了一些尸体的事情,赵弥刚走出屋门,平藏用披好了袍子,忽然在屋中问了他一句:“赵大人,你的脸色太差了。第五将军……是真的不好了吧。” 赵弥浑身一僵,握紧了拳头,不敢转身,只背对着平藏用点了一下头。 平藏用的声音里,鼻音更浓了,他只“嗯”了一声,随后就陷入了沉默中。 赵弥匆匆走了。他找来可信的部下,处理了尸体的事情,本来该休息了,但是他根本睡不着,于是回了城墙上,回去监视敌军的动向。 中午江陵郡下了雨,雨势很小,整座城像是被笼在了水雾里。 雨丝一直飘,雷声沉闷。 下午平藏用让人给赵弥传了消息,说自己陪郡王去城西的采石场了。赵弥问来传信的人有没有见到高平郡王,还是只是从平参军那里来的,传信的人说自己看见郡王了。 赵弥问他郡王的神色如何。 传信的人支支吾吾了半天,说:“郡王神色如常。” 赵弥说:“怎么支支吾吾的。” 传信的人说:“郡王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赵弥打断了他,说:“郡王不来城上就好了,我亲自去见郡王。”说着就走出了屋子,让人给自己牵了马来。 赵弥不怕下雨,雨水太轻,他不在意这小小的雨丝。他骑马去了城西的采石场,采石场的小山和其他小山不一样,因为是石山,上面很少生有草木,又因为采石砍削的缘故,山形直上直下—— 赵弥勒马,在雨雾里向前方远远望过去,前方的石山陡峭怪异,不像是人间该有的山影。 雨已经停了。 郡王的侍从在采石场守在采石场入口处,一个侍从看见赵弥来了,替他牵过了马,问他:“赵大人也听说城西有水鬼的事情了?” 赵弥“啊……”了一声,他岂止听说了水鬼的事情,他还知道水鬼长什么样呢,那水鬼是他选出来的。 侍从说:“郡王和平藏用参军、几位道长乘舟在水上寻找水鬼的尸体呢。赵大人找郡王是有军报么,可是事情紧急么——您看您,衣服都湿了!我让人给您找一条小舟,立刻给您划到郡王的舟前。” 赵弥说:“多谢。” 侍从请他登上一条小舟,渔夫划舟,小舟破开水雾,在采石场的水潭上漂动。 有人隔着水喊了一声“郡王”,说:“赵弥赵大人来了!” 水上微有回声。 采石场这处水潭中间,有一根巨大的石柱,高平郡王在石柱下的小舟里站着,一点人影被石柱衬着,显得渺小。赵弥知道尸体没在这处水潭里。他让人将尸体投在这个水潭东边的一处水潭里了。 赵弥最初看见高平郡王的身影时,觉得那就是他家郡王,等离近了,反而不敢认了。两舟靠近,赵弥一个七尺男儿,忽然眼热鼻酸起来,他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郡王……” 高平郡王看了看赵弥,问他:“怎么哭了,是军情紧急吗?” 赵弥看见高平郡王的头发,全都白了。 全都白了。 赵弥对着高平郡王看了又看,嘴角忍不住撇了下来,他带着哭腔开口:“您的头发怎么白了。” “看来敌军没有来攻城,城内暂时还是安全的。”赵弥没想到高平郡王淡淡笑了一下——高平郡王的神色平和而正常,他的手上缠着一串流珠,或许不是流珠,而是一串用来诵经安神的佛珠,他对赵弥说:“头发替我愁了,我就不愁了。我醒了一照镜子,也吓到了。” “您、您……” “昨夜我听见笛声,心中感觉不大好。阿弥,你应该不知道吧,我以前是在幽州修的道,我在幽州修道时,师兄是个痴人,最能辨识木头的音色,曾教我一二办法。乾佑六年,他在山上听出了名笛准提的音色,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他只说留心就能做到,我以为他在骗我。昨夜,我忽然明白他的话了,因为我听出来,城外的笛曲……是用准提吹的了。” 第五岐的准提。
第230章 准提1 山要来挡、挡不住,海要来淹、海从中间分开! 贞和六年九月初四,夜半时分,伪秦的军队自北方进攻江陵郡。 江陵郡内的守兵在城墙上下守城,伪秦敌军支云梯自上方破城,立在大地上的敌军,则不停地用撞木撞击北城门。 “咚——!” “咚——!” 城门发出巨大的声响。门扇每被撞击一下,大地都随之震动一次。地上的尘土也随之一次一次跳动。 城上的守兵向城墙上倾倒了城内最后几桶桐油,点燃了大火。 烈火冒出滚滚黑烟,守兵抱在一起齐齐使力,试图推翻支撑在墙上的云梯。有手脚快的敌军爬了上来!持长枪的士兵用枪尖插向想要顺着云梯爬上来的敌军。 眼珠爆裂。 一架云梯被几个士兵推翻,敌军连人带梯子向着瓮城内砸了下去,瓮城内的地上有一片黑漆漆的水痕,或许是血迹,或许是流出的脑浆。有的敌军趁乱翻上了城墙。 使力喊号推梯子的声音和惨叫声一刻不停—— 城墙上下,血光火光大作! 江陵郡的北方的天边,直接被战火照得亮了起来。 江陵郡的地势西高东低,郡人聚集在城西的里坊中。伪秦这次不计代价,要自江陵城北入城,将江陵郡收入囊中。看来城破只在今夜……即使再守卫城门,也不过只是拖延时间。 孔籍等副将请荀靖之暂时退到城西,保护郡民。 城内不能没有主将。 荀靖之没有和孔籍等人推辞客套,带两队士兵回了城西最大的里坊太师坊,随后留下一队士兵在城西加固城内的防线。 城西的太师坊内曾住过一位南朝的太师,因此得名太师坊。那位南朝太师致士当日,舍宅作宝德寺,坊中的宝德寺,乃是荆州第一禅林。自八月下旬开始,荀靖之请诸位高僧在寺内彻夜升座讲经。 八月月末,江陵郡城北的瓮城被攻破,城内人心惶惶,无人愿意到寺中听僧人弘法——众人谁有心思再在意一个呼他他不应的佛陀说了些什么呢?!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城内的日子变得愈发煎熬。 自九月起,无法入睡的郡民渐渐聚集到了寺中,整夜整夜在寺中听高僧弘法、跟随高僧诵念平安陀罗尼经咒。 寺中的郡民越来越多,今夜的诵经的郡民队伍,竟已绵延至寺外的街道上。 千人万人在佛寺里外同时诵经,其声聚合,隐隐如同雷动。 八月末,江陵郡曾有传言说城西有水鬼,烧掉水鬼,江陵就会得救。八月的最后一天,高平郡王果然带人在城西的石潭里找到了一具诡异的尸体:那尸体穿了莲花瓣云肩,身上佩有青玉璎珞,男生女相面色安详,看着丝毫不似死人。 高平郡王带人火化那具尸体时,有好事的人隔着火光,看见尸体的腹中竟然满是珍珠。 火亦作水。腹如老蚌,其内生珠。 有老者说那是阴阳水火逆转之相,意味危安即将颠倒,江陵如果步入绝境,绝境逢生,下一刻就便是得救——天神示意,江陵必定得救! 烧水鬼的传闻短暂地激励了江陵郡内的百姓,这一传言和高僧的弘法一同在无声中影响着郡民,郡内众人开始谈论鬼神。如今,众人在佛寺中无比虔诚地念诵经文,愿发毕生之念、集万千无上虔敬念力,祈求神佛于绝境中——赐江陵生机。 荀靖之回到太师坊后,未曾进坊,已听到了众人的诵经声。 他闻到了白檀、松香、麝香……种种香料香木,散发出的盛大香气。这已是最后一夜了,宝德寺拿出了贮存多年的珍品香料,此夜过去,香气燃尽,一座城池或存或亡。 一切或许都只在这一夜了。 烧了吧—— 将宝香燃烧起来,直到烧尽。如果周围的郡县不能传来救援的烽火,就让供奉神佛的香火在绝望里给人最后的安抚。 只在这一夜了! 荀靖之站在里坊外,听了一会儿整齐的诵念佛经声,那声音如有实体,像是聚拢成了一团巨大的云团,笼罩在里坊上方。“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①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八月下旬的夜里,荀靖之有时会去宝德寺。那时寺内还少有行人。柏树孤直,如一排巨人武士,沉默地立在殿外。荀靖之在佛殿中听僧人讲经。 有时半夜过去,自始至终,竟然只有他一人留在殿中。 八月二十七日,城外第五岐阵亡的消息越传越烈,虽然敌军还没有彻底吹笛、没有将断肢挂在大纛上,但荀靖之的心里已经有了极坏的预感。那一夜,他从自己的住处牵了马,一路纵马来了宝德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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