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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2-27 07:00:35  状态:完结  作者:饭山太瘦生

  荀靖之鼻子一酸,几乎忍不住要落下泪来,他又想起姨母将他抱在怀里抚摸他的头发时的温柔,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溃败,他问长公主:“姨母……您想我了吗?”

  “想。”长公主抬起手,然后合起了双手,说:“我每天都这样祈祷,我说:漫天神佛、诸天菩萨,请让我的外甥平安回来。”

  荀靖之说:“姨母,您的心有时候很软,有时候又硬得吓人。”赵弥给荀靖之写信,告诉荀靖之,长公主曾说,如果可以选的话,她会选要崔涤回来,而不是自己的儿子回来。

  崔涤可以帮长公主握紧权力,用宾已是弃子——长公主甚至可以不要自己的儿子。荀靖之说:“姨母,我听说您曾说,您宁愿要崔涤,不愿意要用宾回来。”

  长公主说:“八郎,我是用宾的母亲,可我还是许朝所有人的皇姑。即使用宾恨我也好,但是他作为我的儿子,就算再尊贵,也只是一条命。我要崔涤回来,一旦开战,他能救下更多人、他能救下几万条命。”

  “如果您察觉到我做了不该做的事,您会想要我死吗?”

  “你不曾做过。”

  “如果您误以为我做了呢?”荀靖之问。他希望从他的姨母那里得到一个回答。如果他的姨母做了不该做的事呢?他该如何看她。

  “那是我的错误。我会为我的错误付出代价。”

  “姨母,如果我做过,您不姑息吗?”

  “八郎,不论是你做了错事,还是我的女儿、儿子做了错事,我都可以原谅——只要你们不是以王侯翁主的身份犯下了错误。但是,如果你们以不合适的身份,站在了错的一岸,那我无法姑息你们。”

  “为什么?您若是做许朝的掌权者,便不能做母亲或姨母么?”这是因为为了握住权力,便不能容忍任何分权的可能么?即使那分去权力的,是一位至亲的血亲。

  长公主说:“八郎,你听过‘梵’的故事吗?佛经中说,俱卢族和般度族本是同族,二族因王位在俱卢之野交战。俱卢族的王子阿周那问俱卢族的大神摩诃迦罗:‘摩诃迦罗,我不明白,打仗杀死自己人,能够得到什么好处?’*

  “摩诃迦罗听到阿周那的疑惑,竟显身回答了他,摩诃迦罗说:‘梵要求你去这样做。一切行动犹如火焰带有烟雾,总是带有缺陷。但一个人应该行动,而不是因为畏惧缺陷就推脱责任。行动不是困碍,执著于行动的结果才是。因此,不怀私利、不执著结果,只是为责任而行动,便是脱出了束缚。

  “八郎,你身为一位郡王,就如阿周那一般,不能逃避执掌权力和征战讨伐的职责,你需要去行动。我和你出自同族、我们和江表门阀都出自许朝——一旦我们站在了不同的立场时、一旦我们和江表门阀站在不同的立场时,我会按照职责去行动,而你,其实早已这样做了。”

  她说:“燃火不可避免有烟,八郎,如果我无意伤害了你,我请求你的原谅。你这次来建业,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如以前了。”

  无意伤害了你……无意吗?无意也好,有意而装作是无意也罢。长公主在防备荀靖之,不过,荀靖之知道,她仍然对他保有信任。她敢于不带侍从,独自走进这间空屋之中。

  她从心底还是相信——或者该这样说,她依旧从心底期待着——她的外甥不会伤害她。在这样的氛围中,这样的信任,即使只有五分,已经是一种奢侈。

  荀靖之对自己的姨母说:“我为您带来了一颗头颅,这是一个刺客的头。如果留在建业的禁军中有人认识他,我和您就可以知道他的身份。我希望不是您或您的下属派出了他。如果您不曾对他下令,那我是为您送来了一个找到隐藏在后面的凶手的机会——或许就是这个人,害死了我的兄长。这个人可能是江表门阀中的一员,也可能……”

  荀靖之顿了一下,说:“来自伪朝。”

  许朝如今的混乱,如果不来自内部,便是来自外部。康贤太子偏偏在伪秦要屯兵攻打许朝时亡故了,这时间赶得倒也很巧,不是么?

  长公主伸出手,去摸放在一边的匣子。青瓷盘中的真如香早就烧尽了,腐败的血的气味在空气中散开。

  长公主打开了匣子。

  身形庞大的墨龙被困在墙上,对一切怒目而视。荀靖之与自己姨母相对跪坐,空荡荡的一屋之中,放着一颗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

  长公主抚摸着匣子外侧,看着那颗头,说:“权力真如洪水猛兽,我的外甥怀疑我。我没见过他。”她看向荀靖之,“八郎,我不曾怀疑你哥哥的死和你有关。你呢?你怀疑过我吗?”

  “姨母果真丝毫都没有怀疑过我吗?”

  “……有一丝,那一丝怀疑淡得可以忽略不计。”

  “姨母,我便是以这样微弱的怀疑,怀疑过您。权力如洪水猛兽,一丝这样的怀疑,如果进行下去,也会将您和我的关系冲垮。我的兄长已经去世了,我再死去,许朝的权力无非会落在您的手里,或者江表门阀手里。我不能不怀疑您以及您的下属,正如您也考虑过需要怀疑我。

  “您也害怕过,我会因为江表门阀的拉拢而动心吧,我带兵南下,您曾因此而隐约感到了恐惧。当权力的变易开始,我已变成了您所无法掌控的外甥,正如我猜不到您究竟想过什么。

  “但是,姨母,请不要恐惧,我来建业,是为了消去您对我的猜忌。我对您着实有恨,我恨您失去了以往对我的信任,您已经不相信八郎的本性了吗?或许是我的要求太奢侈,但是我一直将您视为我唯一的姨母,您是像我的母亲一样无可替代的人。一个儿子,无法忍受母亲对自己的怀疑。”

  长公主用哀婉的目光看着他的八郎,她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他的鬓角,指腹摸到了他的泪水。长公主的眼里也满是泪水。

  荀靖之将脸贴在长公主的手中,任由眼泪大滴大滴滑落,他说:“我怨恨您,是,我怨恨您!可我带侍卫来,只是怕您已误解了我,我怕自己不带侍卫,无法活着走到您的面前。就算您曾想过要我去死,我也不会将许朝拱手让给江表门阀。姨母……我如何能做到真正恨您呢?无论如何,我只是您不成熟的外甥。我什么都不会做,为您带来了第二样礼物。”

  荀靖之拿出一封信,放在了席上,递给了自己的姨母。

  信是康贤太子和内侍常素写的。常素表字履初,是孝仁皇太女一手提拔起的北地寒门子弟,皇太女曾点他做探花。常素陪伴康贤太子近十年,与康贤太子关系深厚,他以往也是“湘州士人”中的一员。

  康贤太子去世后,常素将信交给了荀靖之。在荀靖之被找回来后,康贤太子想起来一道二子存一的谶言——连庄宗和孝仁皇太女都如此恐惧那道谶言,康贤太子当然也不可能不在意它。

  康贤太子曾猜测过自己会死于亲弟之手,无法久活于世,然而后来他改变了想法,因为他的弟弟说了“永不相害”。

  他希望自己可以始终相信自己的兄弟。他绝不想和自己的兄弟做庄宗和寿王那样的兄弟——即使他的兄弟要做寿王,他也不会逼死他。

  一朝的皇室,一旦出现血亲残杀的例子,后代就会不断重复这样的命运,然而,康贤太子选择对抗由庄宗开启的命运,他绝不会让血亲残杀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康贤太子的谥号是“康贤”,他本人正如他的谥号所显示的,是贤德有能之人。他在坠马后猜想,自己如果因意外或阴谋早逝,众人会不可避免地猜忌自己的弟弟。因此他写信给常素,要常素在自己意外去世后,照顾好高平郡王——若有必要,举众人之力,力保高平郡王成为太子,一定不能让皇储的位置落在傀儡手中。

  现在,荀靖之将康贤太子早就拟好的遗信和常素的表态信交给了自己的姨母。

  长公主看了信,眼中的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她已经知道了,她的外甥不会和江表门阀成为同谋。但是,他或许想从她的手里挖走她的权力,就如从她的身体里,剖走她的心脏。

  她不自觉地皱起了眉,说:“八郎,你希望我也帮你,就像常素他们一样?”

  “姨母,龙虎相斗、二子存一——国师曾预言我和我的兄长会有一人成为皇帝。”荀靖之顿了一下,继续说:“然而我在道门中修行,得知的是:命非定数。推测命数不是为了无可挽回地走向自己的命途,而是为了做出对的选择,避开劫数。我在幼时被母亲送入道门,正是因为母亲同样知道,命有避开的可能。我如今要用一道预言,来帮自己避开自己似乎已无可回转的命数。”

  荀靖之拿起了身侧的缎面匣子,以双手递给自己的姨母。

  长公主不知道缎面匣子中装了什么,这匣子很小,其中装的或许是匕首,绝不会再是一颗人头。长公主接过了匣子。

  长公主犹豫了片刻,打开了匣子。匣中没有弹出匕首,也没放着任何利器,其中有三重织金宝绫,包裹着一卷经卷,

  长公主一层一层打开宝绫,其中乃是一部《宝雨经》。《宝雨经》在北地赵朝女主治国时被译出,其中有故事载:佛灭两千年后,一位女身菩萨成为了南部赡洲的自在之主。

  前朝的赵桓宗憎恨母亲与姐姐,登基之后,禁止北地传抄此经。许朝太平长乐元年,庄宗践祚,为许朝立皇太女,下令国境内的佛寺重新传抄此部佛经。

  荀靖之寻回的这卷《宝雨经》,抄写于隆正元年,由岐山佛门的高僧释普仁写成,最初与一粒佛顶骨舍利一同被装藏在白马寺的宝冠释迦像中。

  乾佑末年,洛阳失陷,白马寺几次遭遇大火。僧人带出了佛像心口处的经卷和金棺银椁佛顶骨舍利,不久后,经卷与佛顶骨舍利分散,佛顶骨舍利丢失。

  或许,这就是天意……冥冥之中,神佛旁观人间,成千上万人丧身血海之中、神佛自身的尸骸留下的舍利也不知去向,然而,一部小小的佛经,承载着神佛的意旨,完好无损地出现在了荀靖之手里。

  一部小小的佛经,被译出、被禁绝、被重新传抄,其上负载着权力的缩影、世事的变迁。它的重量比想象中更重。

  荀靖之收回了手,他对自己的姨母说:“姨母,我将刺客的头交给您、将常素的信交给您,皆是在将自己的根底交给您。”

  根底。荀靖之知道自己的姨母的一处根底——他知道昙姐回到了建业,她不只带回了长公主的外孙女,更为长公主带来了传国玉玺。裴昙比荀靖之先到达了建业,赵弥在见泽晋时见到了她。

  赵弥在见到荀靖之后,不假书信,亲自将事情告诉了荀靖之,他始终是荀靖之的耳目。裴昙托赵弥给荀靖之带了信,她为建业带来了一枚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玉玺,那是象征着皇位的传国玉玺——许朝唯一一枚继承自前朝的玉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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