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疫会带来恐慌,陛下还在建业时,在给荀靖之的信里这样写道。不久之后,陛下自己也陷入恐慌中了,陛下离开建业,驻跸秋浦,此后一直停留在秋浦,没能回去。 舅舅……陛下对荀靖之说,他可以做荀家的鹤。荀靖之想,如今他是荀家的鹰。如果他要做鹤,那他其实不必姓荀。 荀靖之只穿了木屐,在雪里没走多久,袜子就湿了。脚凉了,渐渐发疼,手也慢慢变凉,他打算往回走,在这个时候看见了第五岐。 第五岐是来找荀靖之的,他隔着很远就看见了荀靖之——到处都是白的,雪将万物都变成了同调,空中隐隐有雾,一切都显得白得朦胧,只有荀靖之身上有颜色,漆黑的头发、蓝色的袍子,一身清挺,眉目间有英气。在荀靖之举动间,蓝面红里的袍袖处偶尔露出一抹红色,衬得穿衣服的人的肌肤隐隐带了艳色。 第五岐的手里拿着貂裘,走过来让荀靖之披上,问他:“冷不冷?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他摸了一下荀靖之的手,指尖冰凉。 是有些冷,荀靖之在雪里走了一会儿,脸因寒气而微微发麻。他披上貂裘,笑着说:“还行,就是袜子湿了。” 第五岐说:“手都凉了。我起来之后一看,裘衣还在架子上呢。等我洗漱完一问,侍从说你没另穿厚衣服。” “屋子里太热,出来吹吹凉风,倒也舒服。” “回去吗,奉玄,袜子湿了。” “回去吧。”荀靖之脱了木屐,弯腰拿在手里,在雪里走了几步。 第五岐看着他,没有阻拦。 荀靖之说:“我早就想这么走走了!直接踩在雪上。这雪和我想的一样软。我小时候在太极宫看大雪,就想着这么走路,我还想脱了袜子这么走,我的傅母听我说了,怕我真的赤脚跑到雪地里,就一直抱着我,不让我下地。” 第五岐看荀靖之心情好,也笑了笑,说:“上来吧,八郎,我背你回屋子里。” 第五岐很少叫荀靖之“八郎”,第五岐见过六七岁的荀靖之,但他很少把六七岁的荀靖之和奉玄混在一起。八郎是他记忆中的年幼郡王,而奉玄是个少年人、青年人——被他称为“吾友”,是他独一无二的好友。 雪凉,荀靖之也是真的觉出寒意了,寒意如针扎一般透进皮肤。他没有拒绝第五岐的提议,只是说:“雪里不好走,你要是背着我,别摔倒了。” 第五岐说:“我要是摔着你了,那是我不行,你把我抱回去好了。” 荀靖之的一只手扶着第五岐的肩,在雪地里笑,他一伸手,说:“来,五岐兄,我这就抱你!” 第五岐拍了拍他的手,说:“等你回屋子里把手暖热,穿上鞋了再抱吧。奉玄想抱几次抱几次。” 那先不抱了。荀靖之搂住第五岐的脖子,用手去碰第五岐的锁骨,第五岐被他的手凉得躲了一下。荀靖之哈哈一笑,乖乖让第五岐把他背了回去。 回去换衣服了。 郇王带兵收复北地时,推行两个办法:招降北人将军作战、任用北地乡贤治理乡县。吕博如今没有县令,事务由县中的几个老文士代为处理。一个老文士知道高平郡王昨夜来了,和其他几人商议后,大早上起来就让屠户杀了猪,包了肉馅饺子,等着荀靖之睡醒,就煮了饺子来送给他吃。 天色阴暗,荀靖之起来时,其实已经快到中午了。几个老文士大早上就给了侍从送了饺子,听一个侍从告诉他们郡王醒了,煮好了饺子又亲自给荀靖之送了来。 荀靖之听说两个老文士来了,换好衣服后,请他们到屋中小坐,等他们行礼之后,对他们说:“老先生,劳烦了。肉不易得,您二位也请吃饺子吧。家中若是有孙子孙女,也请小辈解馋,吃些肉食。我就不吃了。” 一个老文士说:“郡王,不过是饺子罢了。别嫌弃咱们这里是小地方,唉哎,饺子是现包的,还冒热气呢,您吃些吧。” 荀靖之说:“我不是客气,我这个人不爱吃荤。” “哦——哦——,郡王菩萨心性,可是胎里素吗?” “不,我也吃荤,偶尔吃些。只是肉馅饺子我确实有些吃不下,怕浪费了好意。” 一个老文士说:“呀,不能不吃饭呀,郡王,那我叫人给您包馄饨,素的。侯君可吃荤吗?还是也吃馄饨?” 另一个老文士打断他说:“继续包饺子吧,下雪天吃饺子好,热乎。面皮擀得劲道,包出来的饺子就好吃,白面的呢。我叫人去包素饺子,煮好了立刻送过来。” 荀靖之说:“雪天路滑,两位老人家不必来回跑了,我和宛春侯随意吃些什么就好。” “不行、不行!” 第五岐说:“汝宁,这样吧,反正我们都要吃饭,不如随老先生回去,包了素饺子吃了,也免得两位老先生来回走动。” 老文士乐得露出了牙,他的牙已掉了几颗了,他说:“好呀!” 荀靖之说:“我……只会吃。”他不会包饺子,在堂庭山时没学过,当了郡王就离这件事更遥远了。 第五岐说:“我包你的份。” 荀靖之愣了片刻,笑着问:“你会吗?你要是现学,那我也跟着学就好了。” “我会,在日本国学会的。” 一个老文士说:“郡王,那咱们走吗?走,去、去家里小坐。我家里有狗呢,那狗儿是黄狗,很是听话。” 荀靖之说:“走。” “您坐轿吗?” “不远的话,我和宛春侯走过去。” 一个老文士说:“去他家,他家不算太远!您的侍从知道怎么走,我和他先回去,扫扫地,收拾屋子!郡王您和侯君慢慢过来。” 荀靖之说:“那就打扰了。” 两个老文士携手退出了屋子。 荀靖之披了披风,和第五岐离开了院落,一起去老文士的家中。他和第五岐是在夜中来的,那时看不太清楚县里的情况,白天走在街上,看到了人家门前飘飞的彩色药叉纸……微微察觉到了过年的意味。 活人还在过年,对新的一年有所希冀。年,这词如一丝回甘的酒意,在这时显了出来。 雪又下了起来,天上如同笼罩着一层蓝灰色的棉絮,雪絮大朵大朵地飘。第五岐撑着伞和荀靖之在雪里走,第五岐那会儿摸着荀靖之的手凉,让他先暖手,自己给两个人撑伞。 吕博在海边,下雪时,也隐隐起雾,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药叉纸的艳丽颜色似乎晕染开了,一直随着雾气晕染到了空气中。荀靖之说:“这是北方的雪了!” 他想起第五岐包饺子的事情,问第五岐:“五岐兄,日本国也下雪吗?” “也下雪呢。”第五岐说:“下雪的时候,如果一个男子为一个女子在雪里撑伞,被称为‘雪中相合伞’,是约定来生也要同路的意思。” 荀靖之看向第五岐,说:“我们呢?” 第五岐说:“我们今生已是同路了。” 荀靖之说:“来生呢?” 第五岐说:“奉玄,你还想见我吗?我……” 来世我不转生成人,那怎么办。我不出地狱,那怎么办呢。 荀靖之说:“就算你转生在日本、我转生在忽鲁谟斯国,我也一定要见你。” 第五岐说:“好。”他说:“好。”给荀靖之撑着伞。 吕博县有一处坍塌多年的塔,积了多年的尘土,黄扑扑的,它的轮廓在雪雾中若隐若现。荀靖之望了一眼那座塔影,说:“好友,我请六如法师为我讲妙法莲华经:诸佛灭度已,供养舍利者,起万亿种塔:金银及玻璃砗磲与玛瑙、玫瑰琉璃珠,清净广严饰……财力不及者,若于旷野中,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五岐兄,我没有供养很多佛寺,但是在你没回来之前,郢州和南扬州的所有需要重修的佛塔上,供养人都写了你的名字。我母亲当年为父亲重修了京兆的所有佛塔,希望百年之后,与我父亲再续前缘。我也为你这样做。”* 他说:“五岐兄,你听见海浪声了吗——刷、刷、刷,海那么大,你说海似乎太大了,看不见海上有人来。就算你转生在日本、我转生在忽鲁谟斯国,我们一人在东、一人在西,隔着无数的海,我也一定要见你。这就是我发的愿。” 碎雪飘飞。塔影如同蜃景,一切都被雪雾笼罩,如同在蜃景中。 不是蜃景。 第五岐说:“奉玄,你记得吗,你说我们在一起,就能逢凶化吉。如果分开了,我一定来找你,一定。我们两个就该长长久久在一起。” 荀靖之哈哈笑了起来,说:“要不然呢!”他说:“你得和我在一起,我不会包饺子,等着你包给我吃呢。” 第五岐笑了笑,问:“吃几个?” 荀靖之推了推第五岐的手,让他把伞往自己身上斜一些,说:“二十四个?” “二十五个。” “二十八个吧。”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二十八星宿嘛……” 作者有话说: *《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第二》: 诸佛灭度已,供养舍利者,起万亿种塔:金银及玻璃 砗磲与玛瑙,玫瑰琉璃珠,清净广严饰,庄校于诸塔 或有起石庙,栴檀及沉水,木槟并余材,砖瓦泥土等 若于旷野中,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 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
第215章 桐宫1 飒飒神光暗度 泗州处在许朝的北方,许朝的军队驻扎在这里——以往许朝朝中不能提起北方的尸群,如今这个禁忌已被打破,朝中不能提起的是顺着长江江水漂到陛下面前的狂尸。 如果江水中的狂尸是真的,那么录公等人在建业时表现出的恐慌无可追究。如果狂尸是假的……不,不会是假的,因为一位天子离开建业,必定事出有因。天子乃是天子,陛下不能够轻易犯下错误。 陛下身在秋浦,不论是建业还是秋浦,许朝的中心都依旧落在长江南岸。泗州算是“远处”,身在远处的荀靖之可以的得知伪朝的动向,韩先勤传信,伪朝正在向雍州派兵,然而他无法察觉到朝中一些微妙的变化。 一月末,长公主回了一趟长江南岸。在处理完北扬州的事务后,长公主到秋浦郡看望了陛下,然后按照陛下的意思,去了建业,在建业等待哥哥回来。一些大臣跟着长公主回了建业,他们的离开向江表门阀施加了压力:秋浦并非都城,不是重臣可以长居之处,也不该是天子久居之处。 长公主在建业等着一位皇帝归来,也等着卢家回来,她等着卢家把自己女儿的女儿带回来,等着卢仲容亲自来给泽晋道歉。 她还等着录公回建业后,承认自己离开建业的错误,奉还权力,做一个富贵闲人——录公老了,劝陛下离开建业是他糊涂了,他该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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