髑髅堆积。有的枯骨身上还穿着衣袍。 前方的蛇身之人和怪山被云雾遮掩住,完全变成了白色。荀靖之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他正走在一条两山间的廊桥上。有人在发出欢笑声——有人从白茫茫的对岸跑了过来,那是一个男子,拉着一个女子,他们笑着跑了过来,衣袂翻飞,当他们经过荀靖之身侧时,荀靖之发现他们瞬间变得干枯了—— 他们的衣服没有变,女子穿黑色上襦、粉色裙子,披红色披帛,衣服的绸依旧是绸,缎依旧是缎,她的头发依旧黑,胸前的碧玺璎珞依旧光泽透亮,可是她发间的珍珠变黄了,失去了光泽。可是……她,或者说他们两个人的血肉,已经消失了。皮肤紧紧贴着骨骼,如同一层纸皮。 他们变成了两具可怖的髑髅。 骷髅倒在地上,化成了粉末。身上的衣服如蝶衣一般,留在地上。荀靖之感到愕然,他低头去看地上的层层衣服,当他蹲下身时,他才发现,红的是血,粉色的是肉,黑色的是胆汁……那是一地污秽的人的脏器。 荀靖之看清了地上的东西,差点吐出来,有一双手扶住了他,那人穿一件绣着紫菊的袍子,袍子微凉。荀靖之惊讶地说:“四哥!”他回握荀永隆扶住他的手,却只握到了一手的血。 四不吉利。四舅濮王惨死。四郎永隆……永隆…… 永隆不说话,他站在原地,依旧保持着伸手的姿势,血从他的指尖上滴了下来。血也从他身上渗出来,浸湿了他的衣袍,紫菊叠上血色,变成了黑色。 永隆变成了一个血人。 荀靖之发现永隆的心上插着一把短刀—— 插着兼忘短刀。 荀靖之发现自己的手里拿着另一把兼忘短刀。他不可置信地后退了几步,他踉跄着后退,短刀从他手里掉了下去,他扭过身子想要就这样逃走,他知道是他杀了永隆。然而他前面出现了尸群。他不能再退回去了—— 尸群无声注视着他,它们逼视着他。 尸山血海。 荀靖之只好再向着永隆的方向跑过去,他害怕站在原地的永隆……或者那已不是永隆了,而是一个不死不活的怪物。但他要带着永隆一起逃走,他不能把永隆留给尸群。他抓住永隆的手,就在他抓住永隆的手的那一瞬间,永隆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干了,他的血全部流进了荀靖之的身体,而他变成了一具纸皮髑髅。 他们有一样的血,荀靖之夺走了永隆的血……是他害死了永隆。 有人说他也会这样害死他的亲哥哥。 荀靖之大喊了一声:“不!!!” 荀靖之想,不、不……不!!永隆的血变成了一条蛇,在荀靖之的身体中游走,它无情地啃噬荀靖之全身的经脉,荀靖之痛苦地喊:“不——!” 就在荀靖之在永隆身前停下的片刻,有人自他身后捅了他一剑,他忍着剧痛看向身后,是高勒捅了他一剑,他推开高勒,捂着自己的心口,看向所有人——所有不知在何时围过来的髑髅人或纸人。 一条凶恶的毒蛇从他心口处的伤痕里探出头来,恶狠狠咬住了他的手,血中的蛇毒让他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眼前是像师姐的髑髅、像外祖父的髑髅、像韦衡的髑髅、韦将军、贺兰奢、五琼娘子、姑母太叔将军、内傅母季康子、宫人阿绣、小宫婢观音奴、到思彦、陈观复、李道训、代旺、迈山堂、雷执一、琼娘……好多好多人呐!他们穿着各色衣袍,无声地看着他。衣饰如此华美,如果他们不是骷髅,远远看去,他们真像是一群衣袂飘飘的神仙。 荀靖之前所未有地感到崩溃,他想要走,他一走动,惊起了一群蛾子。 蛾子乱飞,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荀靖之这时才发现,这廊桥是用棺材板做的。他穿过乱飞的蛾子,向着前方跑去,他要离开这条棺材板廊桥。 这不是廊桥,这是噩梦 这是噩梦。 他跑进白茫茫的对岸,绝望地喊:“五岐兄——” 所有人都该来了,那第五岐呢,第五岐在哪里。他记得自己找不到第五岐了,好几年……好几年……有好几年,他都找不到第五岐!他在雪里走,雪地里有狂尸的头颅,有人为那些头颅合上了眼睛。 荀靖之喊:“第五岐。” 风雪越来越大,他累了,可他顶着风雪向前走。 不知何时,他有了剑。 他看见了雪地里有一匹死马,随后是人的肢体。谁的肢体……他不知道,但他觉得那是阿那耆尽宁药师的残肢。 他根本没见过阿那耆尽宁药师。 他在雪里几乎走得绝望了。 剑不知在何时又消失了,或许本来也不曾存在过,一切都是他的幻觉。御演乄 他谁都找不到,不,他见得到死去的人。 所有人都要死去。 那第五岐会死的吧,他也会死—— 失去,他想起了这个词。 他已经永远失去第五岐了,因为人会失去,就如人会死一般,是一条定理。荀靖之坐在了原地,他不想走了。雪下隐隐传来震动,荀靖之低下头,发现雪下有一具尸体,那是……第五岐的尸体?! 他看不见尸体的脸,但他惊恐极了,跪起身在地震中去抓第五岐的尸体。 震动来得太快,第五岐的尸体还是掉了下去,荀靖之大叫:“第五岐!!!” 雪下出现了巨大的鳞片…… 第五岐无可奈何地坠入了黑暗。地震之中,雪被抖了下去,原来荀靖之是跪在了一条巨蛇的身上。 第五岐……呢? 荀靖之茫然地站了起来,雪雾散去,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巨大的脸,那脸上的眼睛几乎与他整个人一般大。 巨物的压迫感让他几乎无法继续站立。 晕眩。 “啊……”那张脸说话了,发出一阵叹息般的声音。 蛇身移动,荀靖之被送到了那张脸前面,那张脸上的眼睛没有瞳仁。他听到那张脸说:“幻境中人,以幻为真——” 四周的一切都在这声音中微微发出震动,任何东西似乎都变成了小钟,在这声音中震荡。 荀靖之被这声音激得汗毛倒竖。 那张脸开口:“还不……” 荀靖之随着他一起说:“还不……” 不待对方说话,他已说出了后半句话:“领悟……吗……” 还不领悟吗。这句话像天生就住在荀靖之的心上一般,他无师自通,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他抬眼看着那双没有瞳仁的巨眼。 人面蛇身之人在他说完“领悟吗”之后,也说出了这几个字,四周回荡着人面蛇身之人的话的回音:“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领悟……吗…… 还不领悟吗,死是命定之理,如同变异是命定之理、失去是命定之理。俗世意味着罪孽,他要杀死自己的兄弟、他要被人暗算、被人利用。 他已杀死了自己的兄弟,一条毒蛇已住在了他的心里。 为富贵、荣华、爱恨,生出忧惧、烦恼、苦痛。一切皆是虚妄,如过眼烟云。幻境中人,以幻为真。然而再向幻境中走一步,幻即是真,因为真不过是相对长久的幻境。 荀靖之看见一条小蛇从自己的袖子里爬了出来,毒蛇冰凉的腹部擦过荀靖之的小臂,它吐着信子离开了他的身体。 他说:“我……不能领悟。” 蛇没有走远。 荀靖之说:“我不能领悟……”那条小蛇在窥视他。他问那人面蛇身之人:“我知道一切都会衰变,但是……神仙在哪里?我去哪里?我不求富、不求贵。”他低头看向那条小蛇,那条蛇既不靠近他,也不走远,他对人面蛇身之人说:“可这世上一半的人都卷进来了……我去哪里?这世上一半的人都卷进来了,神仙……就这么看着。”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从衰亡观之,一切没有意义,因为一切都会在时间中衰亡:作恶没有意义,因为恶果总会散在风里;为善事也没有意义,因为善举的后果会被时间消磨到不剩一点粉末。 所有人都是要死的。意义如同福德,会被时间消耗殆尽,但它不是不曾存在过,它只是有时效罢了。人们活着就是活着,能活一刻都是活着—— 荀靖之绝不要无动于衷地看着,无动于衷地看着死就那样发生。 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叫他“郡王”,那条小蛇亢奋地直起了身子,露出了尖利的毒牙。郡王……郡王,荀靖之根本不在意这个身份,即是他不是郡王,他也绝不就那么看着,看着他的同类去死。如果他依旧是一个修士,那他就以一个修士的身份去做诛杀狂尸。 神仙超脱世间,不管人的死活。可他希望活着的人都能活着,有尊严地活着。 “啊……”轻轻的喟叹声回荡在四周,或许是因为荀靖之不领悟,那双巨大的眼睛闭上了,一个幻境瞬间陷入了黑暗。 小蛇呢……它又回到他的身上了吗、它又咬他了吗。太黑暗了,荀靖之不知道小蛇去了哪里。 在黑暗中,荀靖之看见了人群的影子。 那是活人的影子—— 领悟,什么。
第211章 方术3 高平宛春 北海郡郡城内有一处道观,已荒废多年。道观内以前有一株百年山茶树,就在这几年间,山茶树冻死了。荀靖之去拜访道观,观内空无一人,枯草及胸,草中藏着骨头,不知是人骨还是兽骨。 几只野猫躲在角落里,听见动静,窜了出去。 枯草的种子沾在了荀靖之的身上,侍从带士兵拔刀劈草,为荀靖之清理了出了一条走到前殿去的路。 荀靖之看着从草间清理出的碎骨头说:“这里以前有鹤吧。” 白骨是人骨,混着鹤骨。鹤身轻盈,骨头中空。 为他带路的郡人说:“是,郡王好眼力。” 鹤。荀靖之怀念鹤鸣,他又身在北方的道观中了。 前殿的匾早已丢失,荀靖之站在殿外,猜测着殿中供奉的会是哪位神仙。他忽然开始怀念堂庭山,隐机观还养鹤吗……隐机观也会变得荒凉吗,希望不会。他希望师兄、师父、师姑,都健健康康住在山上。泗州北面就是幽州了。 他似乎离自己的过去很近很近了。 他现在不能做山人了。神仙只是看着,他望着前面破旧的神殿……而他是一位郡王。 荀靖之是一位郡王。荀靖之想,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有荀家的血脉,还因为他绝不会只是看着。世间的恶是这样一种东西—— 它落在人的身上,将人污染,人不想忍受,于是又对其他人施恶,恶便如同瘟疫一般,互相传染,于是世间的恶就越来越多。恶有些像尸疫,或是瘟疫。或许尸疫本来就是一种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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