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子担心奉玄身上有伤,朝奉玄走了几步,脚下的枯叶发出“喳”“喳”的声音。 奉玄向前迈了一步,忽然觉得没有踩实在,他有些不敢动,试着收回脚,对佛子说:“好友,停步,这树下有坑,我往回……” 奉玄的话还没说完,佛子身子忽然晃了一下,奉玄立刻去抓佛子的手,眼前忽然一黑,和佛子一起从地面上陷了下去。 枯叶下有一个深洞。枯叶和洞壁上的土块劈头盖脸砸来。 那洞很深,洞里黑得厉害。奉玄从高处摔下来,摔得眼冒金星,嘴里尽是土味和血腥气,他睁开眼,除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什么都看不见。刻意剑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他背上的匣子被甩了出去,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奉玄问:“五岐兄?” 他在身侧地上摸了一下,没有摸到剑和匣子,只摸到了……头发。头发……?那东西肯定不是佛子的头发,干枯粗糙,摸着很扎手,或许是一具尸体上的头发。奉玄试探着继续在地上摸索,还是没有摸到自己的剑,但是摸到了墙……似乎是墙。他尝试着坐起来。 “嗯。”佛子已经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奉玄的手,拉了奉玄一把,奉玄忍着剧痛站了起来。 脚下发出“咔嚓”一声,奉玄踩碎了什么东西,像是……骨头? 这洞里有尸骨,或许之前有人也像他和佛子这样掉下来过,摔死在了洞底。也或许……那是一具饿死的狂尸的尸体,谁知道呢。 奉玄和佛子掉到了地下,林子里有尸群,尸群很有可能正在他们头顶行走。龙门所附近的村镇爆发了尸疫,那尸群应该是村镇里的人变的。齐连淮在龙门守御所城外驻军,不关心百姓,只关心韦衡,不处理尸疫,只处理韦衡。 奉玄希望齐连淮已经死了。 洞中安静得厉害,沉滞的空气中有一种怪异的香气,混合着腐朽的木头的气味。 佛子忽然捂住了奉玄的嘴——奉玄这才发现自己和佛子离得很近。佛子在奉玄耳边说:“有活物。” 前面有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很轻,但是很诡异。 奉玄瞬间紧张得不敢再动。 这洞很深,但是空间并不很大。奉玄和佛子贴着墙躲避洞中的活物。佛子穿了一件甲衣,铁甲冰凉。奉玄被佛子捂着嘴,几乎不敢呼吸,他能感受到佛子的气息——微热的鼻息落在他的颈侧,让他觉得有些痒。 洞中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奉玄听见自己和佛子的心在怦怦跳。 怦怦、怦怦、怦怦。 那个东西在向他们靠近。 奉玄的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 是……狂尸? 奉玄和佛子警惕那靠近的活物,那不断靠近的活物似乎害怕他们——它试着来查看发出的动静的地方,但是还没走过来,就吓得隔着一段距离发出了一阵短促刺耳的叫声,随后跑了。 佛子的手松了一下,他说:“是黄鼠狼。” 黄鼠狼…… 虚惊一场,奉玄这才敢继续呼吸,他喘了几口气,气息落在佛子的手心上,佛子的手心变得有些湿润。 佛子收回了自己的手。犹豫了片刻,他说:“地上有很多具骷髅。” 奉玄知道地上有尸体,佛子的话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他说:“我的剑丢了,应该就在地上。一个匣子……也丢了。” 匣子。一个装着韦衡的头的匣子。 韦衡……死了。即使那颗头曾被奉玄拿在手里,奉玄依旧不认为韦衡死了。韦衡已死的证据被他拿在手里,可是他不承认韦衡死了! 一个匣子——当奉玄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眶酸热胀痛。他该恨韦衡,所以……所以韦衡怎么能死?!韦衡死了,他去恨谁?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睛涌上了泪水,这泪水里有恨,他不敢眨眼,问:“五岐兄还好吗?” 佛子察觉了奉玄语气的细微变化,他少有地随心做出了动作,摸着奉玄的后颈将他摁在了自己的怀里。他害怕自己抱不住奉玄,他抱住了奉玄,还是他还是觉得害怕,害怕其实自己只是在做梦,抱住的只是一缕并不实在的梦影。他说:“奉玄,我很想你。” 奉玄即使眼中有泪,也不觉得想哭,可是佛子说“我很想你”,当奉玄反应过来佛子说了什么后,这一句话压垮了奉玄的情绪,奉玄再也无法忍住眼中的泪水。 想。 他只能回抱住佛子,他也很想佛子,很想、很想,想到不敢再去想他了。奉玄在荒林中叫了佛子一声“佛子”,其实比起第五岐,奉玄更熟悉佛子这个名字,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直接叫过佛子“佛子”——奉玄脱口叫出了“佛子”,这个名字实在是压在他心里太久了,久到他喊他时,来不及再想到他是第五岐。 他紧紧抱着佛子,似乎这样就牢牢抓住了他唯一能在身边抓住的人。 这身边的人,他谁都抓不住。从母亲到韦衡,他一个都抓不住。 他从没想过会在今天见到佛子。 他不知道佛子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佛子会出现,然后说:“我很想你。” 这是一场梦,是不是?除了在梦里,他根本没有过这样好的运气。 他谁都抓不住。 奉玄泪如泉涌,将脸靠在佛子的肩上,紧紧抱着他,直抱得佛子骨头发痛。他们两个人似乎能隔着衣服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佛子的心跳平稳有力,奉玄抱着佛子痛哭。 这不是一场梦。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哭,委屈、害怕、担心、后悔、愤怒、憎恨、疑惑、不甘、痛苦……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没有情绪,原来他是恨的!!一切麻木只是掩饰,他恨这老天让他吃了这么多苦,他恨韦衡骗他,恨齐连淮只想内斗、恨齐连淮侮辱韦衡的头,他恨自己看不清韦衡,他恨一切事情。韦衡死了。 他恨太子!!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自己有师父、有师姐、有师兄、有师姑……过去的事情像是一块巨石,停留在他的心上,他不愿意再看一眼。但是过去这颗巨石,如果他曾经放下三次,第四次还是要被迫拿起。 他恨他的太子舅舅逼死了他的姑母,逼死了五琼娘子,逼死了韦衡——他还想要他的命。他恨自己的二舅,好像如果他的二舅不是太子,他的母亲就不用死! 母亲说得不错,权力是血中的毒药,他再也认不出那个将他抱在怀里的二舅的面目。 命数和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如果他只是恨,他不会哭。佛子抱住他,他忽然觉得委屈——这命数对他如此不公,好像从来没有偏爱过他,他其实不期待得到偏爱,可是命数偏偏憎恶他。命数不能给奉玄的偏爱,由佛子给了奉玄。 奉玄哭着喊了一声:“好友啊……” 他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发出痛苦的哭声。 他这一生,长到十八岁,活到今天晚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他七岁那年就死了,是不是也就不会再有烦恼。 他该在何处遇见他的好友? 佛子,宣德城外不见,人生又能何处相见。 奉玄这一声“好友”,隐含抽筋断骨之痛。佛子在黑暗中流泪满面,他只是紧紧抱着奉玄、紧紧抱着奉玄,好像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他恨自己打不过韦衡,恨自己来得晚了一步。 在满地枯骨中,他只能紧紧抱着奉玄、这样安慰他的奉玄。
第105章 生灭2 “好友,借你的剑一用。” 佛子在十二月二十三日达到了龙门所,一直没能进入城内。 他见不到韦衡,也找不到奉玄。 他不知道奉玄去了哪儿,所以他觉得自己应该想办法进城,见韦衡一面。 齐连淮营中的中郎将王坦是佛子父亲的朋友,军队整兵时,他骑在马上,高出人群一大截——佛子一眼就看见了他,于是去找了他,暂时留在了军营里。王坦将佛子带在身边,对齐连淮说佛子是自己的侄子王冰之,让齐连淮给自己的侄子一个立功的机会,如果有机会的话带他入城攒一个军功。 齐连淮乐于给自己的手下一个人情,只说:“王中郎,入城很危险呐。” 王坦说:“功名需向险中求,当兵的人不怕危险,只怕不够危险。” 齐连淮问:“人要是出了事,你怪不怪我?” 王坦答:“大人是武家子弟,怎么问出这种话,男儿战死沙场,理所应该。我不怪。” 齐连淮于是特意记下了要带王坦的侄子入城。 韦衡死了,高勒送来了韦衡的头。齐连淮在营帐里侮辱韦衡的头颅,王坦看不过去,呸了他一口转身走了。 齐连淮还有用得着王坦的地方,他擦了脸上的唾沫星子,让人点兵时把王坦那侄子王冰之叫上,让王冰之就跟着自己的亲兵和自己一起去龙门所城内,这也没什么危险,还好立功——他想借此给王坦一个台阶下。人说唾面自干,小不忍则乱大谋,他齐连淮不是忍不了事情的人,他想等到靠着王坦收复了龙门所,利用完了王坦,到那时再一脚把他踹了,踹到犄角旮旯里、狠狠踩他一脚,再不起用。 没想到他没机会踹了王坦再踩上王坦一脚了。 他把佛子带在自己的亲兵里,带亲兵去接收雪练军,被佛子从身后一剑割断了脖子。 齐连淮命丧黄泉。 佛子其实没想过要对齐连淮动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在今天下午隐隐听说韦衡死了,有人把韦衡的头送了过来。晚上,齐连淮点兵,佛子看见奉玄跟在齐连淮身侧,十分震惊。 齐连淮下令:晚上接收了雪练军,在夜里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奉玄抱着韦衡的头,佛子以为奉玄真的恨极了韦衡。 没想到奉玄鼓动雪练军杀了齐连淮,带着韦衡的头跑了! 齐连淮气急败坏,反应过来后让亲兵去追韦衡的头,又找亲兵要了一把弓,瞄着策马逃跑的奉玄就要拉弓。雪练军造反,齐连淮骑在马上被人推挤,持弓不稳——佛子那时正骑马护在齐连淮斜后方,出手如电,趁乱杀了齐连淮,装作追逐奉玄的亲兵骑马狂奔了出去。 齐连淮在龙门所无所作为。齐连淮死了,王坦会接管他的军队,这就当他送给王坦的大礼了。 他骑在马上追逐奉玄,不敢叫奉玄的名字。他听见齐连淮叫奉玄“八郎”,他怕自己对着奉玄喊出“奉玄”这个名字,让其他士兵听到,泄漏了奉玄的身份。 奉玄的身影消失在了莽莽荒林之中。 佛子追进林子,四顾无人,他在某个片刻忽然出现了一种错觉,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其实根本没有齐连淮、没有韦衡的头,也没有奉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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