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是教坊司。 “所以这位琴娘子曾是官家女子?”崔芄问武垣。 教坊司跟外头的青楼楚馆不同,属于官方机构,练习舞乐,以备官衙需要时使用,按规矩,没有那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是。 当然,只是‘按规矩’。 武垣颌首:“琴娘子苦练多年成名,一手琴技名扬四方,人美,性子傲,来处讳莫如深,如今已然难查,但身上仍有傲骨,听闻从不奴颜婢膝,学不会伏低做小,普通人家养不出这样的姑娘……” 二人一路往里,被请进了琴娘子的房间。 雅室香兰,暖意融融,琴娘子的房间高雅别致,布置的很讲究,和她本人气质相类,长眉凤目,梨花面,清冷颜,一身风情融于纤骨,十指葱葱,正百无聊赖拨弄着琴弦……她的美,必须得会品,才能领略。 “梁大人不日要举办宴席,琴曲下午便得定下,稍后我便不得空,两位有话尽管问。”琴娘子人美,说话风格也别具一格。 武垣携崔芄坐下,也很直接:“你可认识厉正初?” “厉大人,”琴娘子眉梢微扬,“清廉贪腐,风骨奸险,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算是叫天下人开了眼界,谁会不认识他?” 武垣:“那你可知道,他死了?” 琴声停住,琴娘子垂眸浅叹:“也不知是谁干的,叫我没了机会。” 房间陡然安静。 这话不可能是随便说的,琴娘子很敢,竟然也很坦诚,这话也不能随便听听就算,若未品出弦下之音,就会丢失一些机会。 “你的意思是,有人会杀他,”崔芄看着琴娘子,“而你,对他也有杀意?” 甚至可能不仅仅是一点杀意那么简单。 “这位郎君说话有意思,生得也俊,我喜欢,”琴娘子微笑看向崔芄,“郎君贵姓,从何处来,家中可有娶妻?” 武垣将茶盏放在桌上,发出略大声响:“他不是你可以随意调笑的人。” 琴娘子看过来,笑意更深,额间花钿妖艳,一脸我懂了的表情,继续叮叮咚咚懒散的抚琴,说厉正初:“都说他是好官是吧?起码过往十几年,他是个当之无愧的好官,人人称道,处处赞歌,刻好官最有风骨,最有坚持……也最无情,他对大多数人好,就会对一部分人特别不好。” 武垣多通透的人,立刻看出了这些话间的未尽之意:“你曾被要求,接近过他?” 琴娘子叹:“十三郎见多识广,我这种人过的什么日子,不必说,您也能猜到。教坊司不是外面的青楼楚馆,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会遭遇,看起来轻松很多,实则上头对我们的管教更严,要求更高,你得懂眼色,你得会攀附,你得会看形势,你得听得懂那些来言去语中隐藏的东西……当官的说话,可不像外面人,全都七拐八弯,不肯点透,一个听不准,丢的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性命,那些琴棋书画诗酒茶,伺候人的本事,反倒是末端小技。” “我那时年轻,初入行,没什么本事没什么经验,整日怕的不行,他也只是个县令,除了清廉名声,最为人知的就是穷,那些当官的当面赞他一声,背过身就嘲笑他……” “当时有个堤坝条陈的事,我被派去讨好他。那是我第一桩任务,做的好,未来我日子就好过,做的不好,未来……我可能就没有未来了。我得想方设法让他接受我,让他允许我靠近,他甚至不需要喜欢我,哪怕配合我一点点,让别人看到就行。” “所有人都知道他清廉,直到他持重自律,有自己的坚持,也没有非要贿赂他或怎样,只要他稍微行一点小小的方便,很小很小的事,比如装作没看到一些事发生,比如有些‘没必要’写在公文上的事就不要写,真的很小很小,不耽误他的大义,也不耽误他的名声,可他不。” “让我使尽百般解数,抛却所有骄傲,从努力变得卑微,苦苦哀求,甚至自轻自贱,他都丝毫不动。” 琴娘子垂眸:“当时我不懂,后来我想明白了,派我去的人未必真的想让我办成事,厉正初脾气秉性所有人都知道,那些人大约只是想以我的青涩无助让厉正初怜惜,非男女之情也可,只要让他动了恻隐之心,就能证明一些事,方便一些事,我若办不成,回来正好给我紧紧弦,教教我规矩,让我心甘情愿叩头认命,想好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教坊司不似外头青楼楚馆,但历来传承,调|教姑娘的法子,是外面人想都想不到的,惩罚女人从来不会是明面上的鞭子,多的是让你尊严全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手段……” “那次任务,是别人给我的杀威棒,我当时不懂,但厉正初这般通透之人,怎会不懂?他故意无动于衷,冷眼看着我经历这些,亲手把我推进这深坑,可能还在侧嘲笑腹诽,甚至没提醒我一句。” “我的任务于他而言,真的是无足轻重的很小的事,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心有坚持,一腔热血皆是为了百姓,的确是个正人君子,和该得人尊敬,可他连一个病的要死的小乞丐都不会放弃,偏偏不会怜惜我一点。” 琴娘子纤长指尖抚过琴弦:“罚我的人说,因为我不配。乞丐再卑微,也是个人,而我不是,我是个物件,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赏玩的东西,在他眼里也是,一个物件,要什么人的尊严?” 她的声音很轻,在房间里却清晰的让人后背发寒。 崔芄想,或许那个时候的琴娘子,在明白这一点时,比接受那些令人羞耻的惩罚更难过。 这是对她人格的摧毁。 “你恨他?” “是,我恨他。”琴娘子收了笑,“若我想不到这些,更惨一点苦一点都好,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一日日过下去也就罢了,可我想明白了,就没办法没心没肺的过,我跟教坊司所有姑娘一样,又不一样,每一次献舞交际,于我而言都是酷刑,他害我如此,我想杀他,有什么不对?” 说着,她冷嗤一声:“而且他现在也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了,他成了贪官,干过亏心事,害过人,跟那些他瞧不上的人没什么两样……他原也是该死的,我想成全他,有什么不对?” 武垣:“你动手了?” 琴娘子摇头:“都说了,我还没来得及,挺可惜的。” 武垣:“为什么觉得他是被杀的?” “我这样的人都想杀他,何况那些被他抢了机会的人?贪官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卷进那些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你看这世间贪官,哪一个有好下场了?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琴娘子看着武垣,笑的别有深意:“十三郎在我这里,就没必要互相哄骗了吧?这官场上,哪有那么多意外,畏罪自杀……不全都是人为?” 这话,似乎又是话中有话。 崔芄便道:“你既想杀他,想必对他有所了解?可知他平日习惯,最近在忙什么事,同谁接触最多?” “还是这位郎君说话中听,没白长这么俊。” 琴娘子眼梢瞥了下滴漏,或许的确时间有限,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啰嗦,也没有任何坐谈调笑的意思:“他平日习惯么,也好说,所有穷人有的习惯他都有,所有富人的习惯他都不适,比如当年青涩可怜的我,他尚能体面应对,远离就是了,现在名满长安的我,到他面前,他连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可笑的紧。” “至于近来忙什么事,十三郎不是最应该知道?前些日子朝廷一下子惩治了那么多贪官,哪来的口信证据,不都是十三郎辛辛苦苦弄到的?这一下子空出这么多缺,不得要补?厉正初既然走了这条贪路,怎会不汲汲营营,纵他不想快,别人也会推着他走。” 崔芄便明白:“他是在跑官。” 琴娘子:“他近来与吏部一位卢大人走得很近,卢大人呢,要为他引荐梁大人,哦,就是这几日要办宴的梁大人……你说厉大人也是,想要认识梁大人,找谁不如找我呀,我与梁大人也算能说得上话,既做了这贪官,又不愿借女人的裙带关系,呵,男人。” “还有一件事,也不知该不该说……” 琴娘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底突然闪烁,低眉垂目:“原是不该说的,可是呢,我这人瞧着别人不爽,自己就开心。有个地方,厉正初很喜欢,去买过花,”她朝武垣眨了下眼,“十三郎查贪官之事,应该知道这个地方,不若带这位小郎君去看一看?” 崔芄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地方。
第51章 我害怕,你保护我 琴娘子眼波妩媚, 欲语还休,崔芄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转目一看—— “品仙阁。” 武垣还真知道。 琴娘子眼神暧昧地滑过崔芄, 重新落到武垣身上:“这是十三郎自己想到的, 可不是我说的, 回头被算账,可不能怪我。” 崔芄:…… “哦,要是别人问起来,还请十三郎给个面子,别把我给卖了, ”琴娘子叹气, “不然奴家可活不下去了。” 一盏茶已经在对话过程中饮完, 琴娘子没叫人进来添茶的意思:“两位可还有事要问?” 武垣站起:“今日没了, 以后说不准。” 琴娘子手抚琴上:“那千万不要再选这种时候, 都要忙死了……不体贴的男人,没人会喜欢。” 她浅浅一叹,不知是在抱怨,还是提醒。 崔芄知道, 武垣是故意的,故意挑别人最忙的时间来问话,让别人没有调整拖延的机会, 十三郎什么人,长安城大名鼎鼎,可不是好糊弄的人,别人不想耽误自己的事, 就得让他满意, 让他满意, 就得说实话,提供足够多的东西…… 他们便能以最快速度,最快效率,获得想要知道的信息。 将要离开时,崔芄听到内帘有簌簌声响,不似寻常,很难忍住不回头看。 “哦,我养了一只宠物,小东西害羞,怕人。” 琴娘子起身相送,不忘提醒:“两位若是想探探这品仙阁,今日正是时候,听闻那边晚间会有大人物莅临,热闹的紧,就是不知道——” 她看向崔芄,轻轻眨了下眼:“小郎君去没去过平康坊?奴家这里有个忠告,千万不要落单哦,会被吃掉的。” 她不仅看崔芄,还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武垣,眼底很有内容。 从教坊司出来,崔芄看武垣:“今晚要去品仙阁么?” 武垣:“你觉得我该不该去?” 崔芄丝毫没犹疑:“必然应该啊。” 不是要破案么,线索在那里,怎么可以不去? 武垣:“那你就得去。” 崔芄:“为什么?” 晚上太冷,说实话,他是有点犹豫的,可武垣似乎没给他第二个选择。 “没听琴娘子说?在那里男人不能落单,会被吃掉,”武垣面无表情,“我害怕,你保护我。”
99 首页 上一页 53 54 55 56 57 5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