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停止服用朔望月解药从而自杀?”谢煜尾音都破了,他轰然站起,“七皇叔,到底是什么值得让你做到这一步,就为了朕的信任吗?” “陛下,说句实话,你的信任在我这里不值什么钱。”谢墨勾了勾唇角,随即又垂了下来,“……但我需要你将这份信任,送给奚砚。” 谢煜一怔。 “臣的所有要求,最后归结于一点。待臣死后,放奚砚离开上京城,从此天高海阔,他自由自在了。” 谢煜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两盏茶都放凉了温度。谢墨说得口渴,端起一杯一口气喝了一半。 谢煜看着他的动作,眼睛里情绪莫名,快速盘起佛珠:“七皇叔做这一切,是为了老师?” “臣是谢氏子孙,天下万民首当其冲,所以臣会助陛下料理完所有的隐患,还给陛下一个清朗江山。”谢墨攥紧了拳,“……这是我们这一辈的恩怨,才引发了这么多祸事,就该在我们这一辈了结。” “但臣也是人,也会有私心。” “臣将性命与血骨交付这万里山河,唯有一点真心,想干干净净地留给奚砚。”谢墨说这些的时候,目光都温柔了起来,“所以,请陛下成全。” 那是谢煜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眼神。 温柔的、不舍的、贪恋的,仿佛提到这个名字都会想起世间所有的美好,值得他去留恋这个人世间。 他缓缓坐下:“……七皇叔和老师的意思,朕已经明白了。” 然后就有了那场戏剧似的争吵,有了谢墨将东方兵符交还给谢煜,他们合伙演了一出戏,为了将一切铺得顺理成章。 奚砚一直想知道他们到底做了什么交易,这就是他们的交易。 真正的交易。 之后的赐下封地、勒令巡视,都是为了让谢檀觉得君臣离心、权柄交接迫在眉睫,从而急匆匆露出马脚、暴露野心的局,一场由谢墨和谢煜精心布下的局。 唯一的意外是奚砚。 当时谢墨看见晏时悟,无奈和甜蜜一起涌上心头,两个人坐在滨州城墙上喝酒,望着天边又圆又大的月亮,默默无声。 晏时悟说:“其实,奚大人真的很爱王爷的。” “我知道。” 所以才不能让他为了我,将一生都搭在这里。 这一遭回忆结束,谢煜坐在塌边慢慢地转佛珠,出神地像是在想什么事情。 “其实朕也在想,如果你不回来,朕一样也是亲政,还会将老师留在身边,也不错。”谢煜笑了下,“但朕还是安排你回来了,七皇叔,你猜猜为什么?” 谢墨只觉得有些疲惫,他刚刚归京,但留给他和奚砚的却是更长久的离别:“可能陛下怕百姓觉得,是陛下下的套路,不想让臣活着回京吧?” 谢煜笑了下,苦涩满满,随即慢慢摇了摇头:“朕还真没这么想过。其实现在朕想想,也觉得诧异,朕居然会放弃和老师做交易,转而听你的。” “大概是因为……朕终究也不希望老师一辈子被困在这儿吧。”他缓缓道,“朕看得出来,他不喜欢这里。” 谢墨讶异地抬眼,撞上谢煜的目光:“……既然如此,希望陛下记得当时的承诺,一定要护着奚砚离开这里。” “七皇叔,可能你我叔侄这是最后一次面对面说话了,当真就没有些别的话了?”谢煜笑笑,“当真没了?” 谢墨沉默下来。 半晌,就在谢煜以为他真的没什么说的时,谢墨却动了动,拨开帘子向里间走去。 他指着那张床:“陛下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谢煜的脸色登时变得精彩纷呈。 “这是你父皇病逝的地方。”谢墨指着那里,“我到现在都记得,他最后那天跟我说了什么。所以陛下方才跟我说,你能看得出奚砚不喜欢这里,我惊诧之余,更多的居然是感动。” “我感动于谢栩这一脉,终于有个人,肯真正将他看作自己人,而不是将他看成权利的象征、看成自己的附属品。”
第70章 暗流 他和谢栩的最后一面并不算友善,甚至几乎带着些搏命的意味。 建衡帝驾崩是在一个冰冷刺骨的冬季,可谢栩的离世却是在风雨交加的夏末。 传信的宫人赶到嘉王府,说谢栩想见他的时候,谢墨就知道谢栩时日无多,那一面怕是最后一面了。 他冒雨赶去,宫人替他撑着伞,隔着磅礴的雨幕,奚砚正推门而出,两个人隔着沉重的殿门无言相望,都从彼此眼里读懂了谢栩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 那个时候谢墨最讨厌奚砚站在谢栩身后,两个人同仇敌忾的模样总会让他想起谢栩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带着些炫耀和得意地冲他耀武扬威,说奚砚是他的。 所以他本来什么都不想多说,但奚砚一直盯着他,目光里交杂的东西那么多,盯得他心里没底。 于是他不耐地开口:“刚和他说完?” 奚砚眼睫一颤,点了点头,不打算开口说话。 “那我进去了。” “谢墨。” 擦肩而过的时候,谢墨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按住了。 奚砚的手指微凉,搭在他的脉搏上,像是冰火两重天在碰撞,他的力气并不大,只是虚虚搭在那里,一动就挣得开。他垂下眼,余光里看见他苍白的指尖,没有挪开也没有说话。 奚砚声音像是大雨下飞不动的蝶翼,带着些无能为力的疲惫:“你干的么?” 谢墨浑身一僵,旋即一阵无力的、嘲弄的讽刺席卷上来。 到这一步了,奚砚还想为谢栩证明什么呢?还想阻拦些什么呢? “我没动手。” 他转过脸,努力把自己的声音维持得平稳,即将说出来的话如同一柄双刃剑,他知道必将刺伤奚砚,也必将刺伤自己,但仿佛不痛苦就感觉不到活着一般,他非要将那些话说出口。 “你想为谢栩报仇,下辈子吧。” 他手腕一动,就从奚砚的指尖下溜走,麻木地走到殿内时,才发现自己胸腔酸涩得可怕,他将手按住胸口,深深地呼吸了几下,才勉强压了下去。 “呵。”乾安殿内安安静静,燃着极重的檀香,这一声十足的嘲弄将谢墨勾回了神,内殿里明黄的帷帐缓缓飘动,一只枯瘦的手搭在床边,指尖不住地颤抖着。 “老七,是你吧。”谢栩的声音疲惫又枯竭,像是一棵垂死的树,劈断它是发出苍老的低吟,“是你吧,朕辨认得清你的脚步和气息,每次你来,朕都觉得浑身不舒服。” “像是一只报丧的鸟。每次看见你,朕就想起当年给你批示的命格,你主大不祥。” 谢墨面无表情地撩开帷帐,他没有行礼,也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弯着腰看着谢栩垂死的容貌,良久,扯了扯唇角。 “你都快死了,还能察觉得到我的行踪。弟弟受宠若惊啊。” “你得意什么?”谢栩眯起眼,“就算朕死了,这个皇位也轮不到你来坐。” “我从来不在意什么皇位,谢栩,我恨你,与皇位无关。”谢墨的手缓缓伸向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如今你终于要死了,我多想送你一程,可惜我若是这么做了,怕也走不出乾安殿。” 他扣住谢栩的脖子:“没办法啊,你要死了,可我还有好几年要活呢。死人是不能做事的,活人却可以改变很多事,当年你从我这里夺走的,我得讨回来。” “不就是个奚砚么?”谢栩眯起眼,“至于么?” 谢墨眼里杀意毕现。 “一个男人,值得你要死要活,恨朕那么久么?谢墨,朕本以为你也是想要争一争皇位的人,没想到你却只有这么点追求,你太让朕失望了。” 谢墨手指猝然一紧,窒息感攥住了谢栩的喉舌,他眼睛骤然瞪大,脸庞迅速充血,抓挠着如铁钳一般的五指。 “你别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为了皇位、为了权势什么都做得出来,设计杀了自己的大哥,顺势扶摇直上,你连兄弟都不放过,你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吗?!”谢墨恶狠狠地看着他,“大皇兄何辜?无辜枉死的将士何辜?你配做一国之君吗?” “我配吗?谢墨,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自己配说这些话吗?!二皇兄是谁杀的?我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谢墨,你他妈手就干净吗?!你他妈就是什么好东西吗?!” “是,是我支使你去杀了二皇兄,但动手的是你不是我,手上有血的是你不是我,你他妈跟我说手染兄弟的血?你手上又有多干净?!” “虎毒不食子,可天家无父子!我们没有感情!面对帝王宝座,有的只是厮杀!搏命!刀剑相向!你死我活!就如同你我现在这样!!!” 谢栩一向是温和待人、彬彬有礼的,但谢墨毫不容情地揭下了他伪善的表象,戳到了他最不可告人的痛脚,于是他怒了,他撕心裂肺地在谢墨手下挣扎,撕心裂肺地咆哮,那声音几乎要把他瘦骨嶙峋的胸腔震得粉碎,也要剜出他最心底的挣扎。 “谢墨,你以为自己有多正义?!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幅样子,你又何尝不是在对着自己的兄长恶语相向,恨不得啖其血肉、除之后快?!”他目眦欲裂,“你跟我说这些,你也配!!!” 谢墨一把将他扔回了床上,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咣地一声撞在了床头栏杆上。 正逢外面电闪雷鸣,轰隆隆的雷声将乾安殿的争执完美隐藏在雨幕之中,闪电自天劈落,白光将谢墨半边脸照得模糊不清。 他用力地攥了攥手指,旋即无力地放开。 谢栩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方才那些话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后脑砸在软枕上嗡嗡作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顷刻就要毙命,可回缓过来,发现谢墨的脸色不比他好多少。 谢栩阴阴笑了:“我就知道,是你,果然是你,是你知道我杀了大皇兄,于是自诩正义地要来杀我。怎么样,谢墨,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杀了我的你,和杀了大皇兄的我又有什么分别?!” “你以为这样奚砚就会回到你身边?你以为让他知道我干的事情他就会心安理得回来?你错了。” “奚砚自小浸淫在这里,他最懂什么事情都不是非黑即白的,我再说一遍,是你的无能、无权、无用才让他回不到你的身边,不是我也有旁人,永远有旁人!”谢栩张狂地笑起来,“是不是觉得自己做这一切徒劳无功,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可笑啊,谢墨。” 笑声戛然而止,转为猛烈的呛咳,谢栩赶紧翻过身来,伏在榻边猛烈咳嗽着,几乎要把肺叶咳出去,唇角血沫迸出,每咳一声都是在加速他生命的流逝。 谢墨就这样一直看着他,一直看着他。 他的手指攥得紧紧的,背靠着坚硬的床柱,上面精美雕刻的花纹硌着他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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