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没有,本王和五哥能有什么闹翻的?”广袖下,谢杭嘎达嘎达地捏着手指,“五哥平日里爱带我玩罢了,兄弟之间,一时拌嘴也是有的,没什么大事,早就好了。” 他说的语无伦次,越说越显得自己心虚。 奚砚将这一切不动声色地看在眼里,“哦”了一声:“那便好,昭静长公主身在边疆,难以顾及到殿下,临行前特意嘱托臣多多看顾殿下,是臣的不是,一来二去的,总有些没顾得上问殿下安。” 提到谢明妤,谢杭的不安才散去了些:“……最近有姐姐的消息吗?” 奚砚不答反问:“长公主会寄信给殿下的吧?” “会的,但姐姐从来不说战场上的事情,只问我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还让我别挂念她。”谢杭攥起拳头,“怎么可能不挂念呢,姐姐这次回来,我看见她手臂上新添了好多疤。可我什么都做不了,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我是个废物。” 奚砚淡声道:“长公主听了这话会伤心的。” 谢杭不语,眼眶一点一点地红了起来。 “臣记得小时候,安妃娘娘去的早,敬书房下学的时候,都是长公主来接您。”奚砚目光飘远,似乎回到了遥远的岁月,“有一次夫子讲解孺慕之情,殿下既不说建衡帝、也不说安妃,而是长公主。” “姐姐于我,如姊如母,自然不同些。”谢杭抖了抖肩膀,“玄月,其实本来我真的以为三哥会把姐姐配给你的,如此我也开心,你是个好人。” “长公主心存大志,可不是臣一个小小丞相府能够容得下的。”奚砚意有所指,“长公主是巾帼英雄,臣能做的,就是替她守好上京城、守好大雍、守好北戎,让她能够凯旋回朝、不再为边关战事所苦。” “想必宣王殿下也是如此想的,对吗?” 谢杭眼中浮光闪动,一时竟没有立刻回答。 奚砚缓缓道:“殿下始终觉得,在长公主眼里,殿下不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什么都要仰赖胞姐,可其实长公主早就把殿下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了。” 谢明妤班师回朝的那个清晨,她那双攥过无数刀枪棍棒的手摸上谢杭的侧脸,郑重其事地告诉他:“你是大雍宣王殿下谢杭。” 那天风很冷冽,可比不上谢明妤眼睛里那灼灼热忱,她身上有着铮铮铁骨,胸口有着拳拳爱国之心,一身血脉流动,皆是守卫一方山河安康,百姓安居。 谢杭与她龙凤双胎,血是一样的。 北戎的风那么冷,好像顺着谢明妤的血脉,就能一起吹到谢杭的身上。 奚砚拱了拱手:“时辰快到了,殿下,请随臣入席吧。” 殿内早早铺起了宴会的氛围,素日里刚正不阿的朝臣们也一改往日沉闷,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聊天说笑,谢杭先走一步,奚砚被绊在了门口,和几个相熟的人闲聊。 乔松轩又换了一身行头,今日高兴,他几乎把自己折腾成了一只花孔雀,怎么漂亮怎么来,好几个大人笑他是开了屏,是不是就等着今天太后一高兴,给他指一门好亲事。 乔松轩拱着手谢了一串:“承各位大人吉言,届时来吃酒啊!” 大家就又笑他。 他嘻嘻哈哈从人群中钻出来,大摇大摆地冲奚砚走过去。 奚砚也笑他:“不知羞?” “羞能讨来媳妇儿么?”乔松轩揽着他,“走走走,往里走,今晚我得和你好好喝一杯。” 奚砚沉沉看着他喜上眉梢的侧脸,有那么一个瞬间真的很想问他,你到底知不知道庄王在干什么? 奚砚倾向于不知道,或者说,他希望乔松轩不知道。 乔松轩这个人,性格大大咧咧的,但这么多年在大理寺少卿的位置上,从无冤假错案,是个深受百姓爱戴的好官;于朋友而言,他能够两肋插刀,也是个够仗义的朋友。 上京城多年波谲云诡,乔松轩是奚砚为数不多的真心朋友。 乔松轩瞥见他的目光:“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啊?” “没,我就怕你再揽着我,又会被人捉去威胁了。” 奚砚揶揄他,乔松轩半身一颤,抬眼望去,摄政王正大步流星地从门口走进,目光虚虚落在他揽着奚砚的那只手臂上,危险地眯了眯。 “醋劲儿太大也是种病,得治。”乔松轩搓着胳膊跳开了。 谢墨的不虞散去了一些,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干什么,只是得寸进尺地往人眼皮子下面凑了凑,又凑了凑。 鼻尖都快碰一起了,奚砚后撤小半步:“干什么?” “乔松轩他干什么,还不许让我搂搂你了?”谢墨像是生气,但语气里都是调笑的意思,“难不成他喜欢你啊?” “人家要讨媳妇儿的,你忘了那天他的言之凿凿。”奚砚剜了他一眼,那一眼看得谢墨心里直痒痒,只可惜大庭广众之下不好发作,只能在广袖下捏了捏他的手。 “开个玩笑么,别生气。”谢墨手上力气大了些,“乔松轩是敌是友不好说,暂时别动他。” “我知道。”奚砚敛眉,“但我希望不是他。” “我也希望不是。刨去他总爱跟你动手动脚的,我还挺喜欢他这个人的。” 谢墨的指尖一松,奚砚下意识追过去,余光里却瞟见门口众人分列两侧,顺公公站在了门口。 谢煜来了。奚砚只好收了手,恭敬地立在一边。 谢煜这几日仿佛心情很好,一点都没有受到那封原封不动退回来的和离书影响,他背着手走得飞快,一面抬了抬手,示意行礼的列位臣工起来。 走到奚砚面前,他步子一顿。 奚砚正起身,就被他手臂一伸,托住了小臂。 “老师身体还不好,别行礼了,坐吧。”谢煜含笑看着他,那目光里清澈如许,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看着奚砚的眼神像是他还是自己可以依仗的股肱大臣。 奚砚着实有些诧异:“陛下……” 谢煜松了手,背过来的手里飞速盘着佛珠,衣袍一甩坐上了龙椅。 珠帘一动,柏澜玉在侍女簇拥下缓步走入大殿,她今天穿了一身极其华贵的行头,眉心点缀着漂亮精细的花钿,唇色艳艳,如枝头含苞待放的红樱。 春风得意,奚砚只能想到这个词来形容这对母子。 谢煜今年十二岁,又是本命年,所以宫里大办特办了一场,他按照规矩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又半开玩笑似的哄着大家玩得尽兴,旋即吩咐了舞姬献舞,丝竹管弦一起,一切变得愈发纸醉金迷起来。 酒过三巡,谢煜面颊上浮现了一丝微醺的醉意,坐得也略略没了正形,柏澜玉余光瞥见,似乎念在今日是他生辰,竟也没有出声矫正。 奚砚专心对付着碗中蟹粉酥,目光从场面上一触即收,又撞上谢墨远远递来的目光。 谢墨目光灼灼,好在场合喧嚣,他那眼神不算太露骨,奚砚抬起酒杯,冲他遥遥举了举。 谢墨心满意足地一饮而尽。 这边目光一触即收,那边庄王便霍然起身。 “陛下,臣恭贺陛下万寿千秋,特携了一份大礼,前来奉给陛下。” 他声音洪亮,掷地有声,正逢舞姬一舞刚落,余音渐渐消散,大殿上纷乱的目光倏然聚在他身上。 谢檀爽朗一笑,摊开手掌,侍从立刻奉上了一副画,帮着谢檀展开。 谢煜眯着眼睛:“敢问五皇叔,这是什么?” “几日前臣遍请大雍丹青妙手,让他们为臣作此画卷,特来献给陛下,恭贺陛下万寿。” 奚砚含着一口酒,目光也定在徐徐展开的画卷上。 画上是敬书房上学的景象,有一人正站起来引经据典,似乎在高谈阔论,其他人或坐或站,但都专注地盯着说话那人,看上去其乐融融。 谢煜倾身:“这是……” “臣偶尔感怀,念及先帝,担忧陛下怀念父皇,于是请人画了这幅先皇在敬书房念书时的少年意气。”谢檀示意人送上去,“愿陛下青出于蓝,保佑我大雍千秋万代。” 奚砚下意识看了一眼谢墨。 不光是他,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瞟着谢墨的神情,毕竟当年敬书房中读书,建衡帝七个儿子里唯独他没念过,此番作画自然也不入画中,深思的话有些打谢墨的脸。 但也是在给谢煜投诚。 谢墨什么都没说,反而给了奚砚一个安心的眼神,示意自己无碍。 他有最好的老师,不在乎和这些所谓的“骨肉血亲”是否真的一同读过书。 谢煜观赏了好一会儿,才哈哈大笑起来:“五皇叔有心了,赏!” 谢檀深深拜谢:“臣多谢陛下赏赐。” “说到这个,朕也时常想起父皇教诲,如今朕十二岁,父皇也离朕而去四年了。”谢煜面上涌起淡淡的哀愁,眼角似乎还有一抹泪花,“七皇叔。” 奚砚的手一顿。 他冷不丁叫谢墨是做什么? 谢煜面上醉态,可眼底却很清明,谢墨应声出来,冲着谢煜行了一礼。 “朕想起父皇说,兄弟之中欠你最多,今日朕的生辰,朕也高兴,这么多年你帮着朕打理政务也是辛苦,朕想赏你。” 谢煜想了下:“赐给七皇叔一块封地吧,好不好?” 奚砚的笑容霎时凝在唇角。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布局 谢煜这句话说完,不光是奚砚怔住,就连整个宴席上的觥筹交错都停了停。 小皇帝无知无觉的,笑吟吟地看着谢墨,手中的佛珠在指尖转得慢悠悠的,他一勾唇角:“好不好,七皇叔?” 赐封地就是要让谢墨迁居,将他调离上京城,无论去哪里,收权是一定的了,古往今来摄政王与皇帝之间势必有这么一遭权利推拉,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避无可避,却没想到今次在这个情景下,被小皇帝轻轻松松打响了。 奚砚酒盏刚刚放下,就见谢墨用目光压住了他的动作,然后他从容地站了起来,衣摆划过绯红色的地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正中央。 他缓缓抬手,长揖一礼:“臣,谢陛下隆恩。” 一片寂静。 奚砚攥紧了酒盏,用力到指关节都泛白,他面上不显,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余光扫见谢煜漫不经心地将目光递了过来,更是不能抬头再看。 谢煜换了只手撑住脸侧,爽朗笑出声:“七皇叔放心,朕一定给七皇叔挑一块风水宝地,民风淳朴、夜不闭户,让七皇叔过去就可以安心地在王府中修身养性,不必再为俗世缠累。” 身后的庄王谢檀也拱了拱手,幸灾乐祸道:“那就恭喜七弟了。” 一时间,道贺声又把长阳殿淹没,人人都在道贺,像是谢墨有了什么天大的便宜一般,用这些欢声笑语将那些波谲云诡与纵横捭阖死死压在长阳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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