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仞道:“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宗昀怕他有危险,远远地跟着他。 突厥军营就在前方,严仞只能上一座隐蔽的小山,在夜里山头上漆黑的天幕下,遥望对面篝火绵延的突厥大营,望了足足两个时辰。 而后他低头拍拍人间风的头,转身下了山,咽在喉底的抽泣掩盖在呜呜作响的风声和树叶声之下。 严岑的尸身被身边的将士冒死从战场上运了回来。 北境迎来寒冬,严仞帮严岑擦拭身体,但这具身体早已像一块硬硬的石头,冷得发白。 士兵们带着严岑的尸体去往启安,而严仞选择在北疆留下来。 河流结冰,终日大雪,乌海的屯田已经失守,从兴庆府带来的粮草一日一日地减少,士兵们又面临着吃不饱饭的问题。严仞继续上书朝廷,请求派粮,一封封重复的请求被带上探马,踩着厚厚的积雪南下去往启安。 在等待的时间里,严仞带着士兵们上山割草皮,挖积雪煮开,手套被树枝割烂了,无法御寒了,双手又冻出一道道血痕,渗着触目惊心的血,严仞还跟宗昀开玩笑说血是暖的,可以充饥。 实在没办法了,严仞又吩咐人忍痛杀掉几匹战马,煮马肉吃。 马肉是酸的,其实并不好吃,但士兵们好歹吃到肉了,脸上才勉强有血气,精神终于振奋许多。 探侯从启安回来,带来两个消息。 “朝廷的粮草在八月就拨下来了,但是不知为何,行军极慢,眼下终于快到了,大约还有两三日便可交付给辎重营。” 严仞喝下一口热汤,冷笑道:“现在才到,有什么用?” 锅里的汤咕噜咕噜地滚着,围坐的几个人都不出声,称不上有多开心。 宗昀勉强找补道:“也算值得高兴,起码大家不用吃树皮了。” 严仞问:“启安还有什么消息?” 探侯道:“……陛下驾崩,新皇即位。” 大家震惊地抬起头。 宗昀问:“哪个新皇,太子殿下么?” “是……是九皇子。” 严仞戳在地上的木棍顿住,他盯着碗里的汤,陷入沉思,眼神逐渐变得空洞。 宗昀觉得不可思议,皇帝驾崩,居然能轮到九殿下登基,看来启安城也出现了不小的波折。 但营帐内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沉默下来,似乎没有力气讨论朝廷发生了什么,只在心里暗暗腹诽启安的变局。 五日后,辎重营把朝廷派来的粮草交到前线,严仞打开一看,每一车的草都是腐烂的湿草,每一车的粮都掺杂着发霉的陈米,真正能吃的只有一半。 辎重营的人惊疑,前线的将领震怒。 严仞什么都没说,当即让人将完好无损的粟米挑出来,分发下去煮成粥,士气大涨。 当天晚上,军营陷入酣睡之中,宗昀跟着严仞出帐,踩着积雪登上山头,向北望着乌黑的旷野和远方星星点点的灯火。 宗昀嘀咕:“天气这么冷,突厥兵怎么还有力气防得这么严?” 他不知道严仞在想什么,只默默跟在后面。 吹了许久的风之后,严仞才开口道:“宗昀,我之前发誓,就算饿死也绝对不吃突厥人的东西。” 宗昀记得他真的曾经说过。 严仞又道:“但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如今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管气节这玩意儿。再说,突厥人占领我们乌海的屯田,那本就是我们的,如今我们吃点他们的东西,也算有来有往。” 宗昀似乎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严仞转过头来,对他道:“明天入夜跟着我,去偷他们粮仓,干不干?” “干!”宗昀猛点头。 经过周密的计划,严仞仅仅带了百来个人,就成功绕到突厥兵后方的粮仓,闹了一场大火,趁乱杀掉守仓的突厥兵,一口气将突厥一半的粮草全部运了出来,满载而归。 这是镇北军半年以来第一次扬眉吐气。 严仞带着士兵们吃突厥的米,煮突厥的羊肉,吃饱后,再拿上长枪去打突厥。 没了严岑,他不再鲁莽行事,也不再独断专行,性子渐渐沉稳下来,凡事都要有详细缜密的部署,纠到每一个细节,不放过任何容易错漏的地方。上战场时,虽然大多时候都是严格按照既定的指挥,但情况稍有不同,他还是能随机应变,从中智取。 拼死搏斗,被砍伤胳膊和腿,是常有的事。在大战中被困七天七夜,最后突出重围,也是常有的事。 不说军中下层的士兵们,就连日夜跟在严仞身边的宗昀,都能明显感觉到严仞的变化。 他变得成熟、沉稳了,不再如以前一样话多,也没有以前那么潇洒了。 又一年秋天,镇北军在一次又一次的大捷中打退突厥军,只差最后一步,只要能逼突厥退回阴山以北,镇北军就能创下大晟开国以来最辉煌的功绩。 这时,启安传来消息,唐若初病逝。 宗昀不知道如何安慰严仞,似乎怎么安慰都是无济于事的。那天晚上,他每隔一会儿就去严仞所在的营帐外看看,见营帐里彻夜亮着灯,营帐的主人似乎彻夜未睡。 翌日,宗昀看到严仞照样提着长枪准备上战场,心中暗暗吃惊。 严仞的脸色没有任何异样,看不出昨夜有多悲痛。 他只道:“我想加快计划,给突厥最后一击,为我爹报仇。”顿了顿,他又道,“然后回启安,祭拜我娘。” 【📢作者有话说】 听到陆屏登基的那天晚上,睡觉之前,宗昀去严仞帐里找严仞,发现他正在盯着手里一朵通草杜鹃花发呆。那朵杜鹃做工粗糙,且看着有些陈旧了,似乎是经常被拿出来把玩一般。 宗昀认为这件小事跟陆屏没有关系,所以没跟陆屏说。 ◇ 第57章 57 朕想抱抱将军 “经过长途行军,我们终于回到启安。”宗昀道。 陆屏想起严仞刚回到启安的那一日,两个人在城门外相互见到对方,像见了一个陌生人一样。 宗昀道:“启安的人和事变了许多,超乎我们的想象。夫人去世了,我娘被抓进宫里,陛下您也……登基了,整个侯府都空荡荡的。” 一碗汤喝完,这汤很美味,是在北疆从未尝过的鲜美。宗昀放下碗,低声道:“因为启安一切都物是人非,再加上……之前派来的粮草又少又坏,主子不确定这里是否有人要害他,也不确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宗昀的语气像是在为严仞求情,“他在北疆常年像紧绷着一条弦,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一点动静他都能感觉到。回到启安后,他也不信任任何人。” “他唯一信任的,就是相处三年并肩作战的镇北军。” 听到这里,陆屏心底泛起一阵酸意。 “所以他只能一而再地攥紧镇北军,反复操练,增强兵力。陛下,他并没有想要谋反的,他只是想着,一旦有人要害他,他至少可以依靠镇北军全身而退。”宗昀道。 陆屏明白了。 严仞没有安全感。严岑和唐若初都死后,他必须成为独当一面的人,他把启安也当成了战场,时刻都在紧紧戒备。 所以一回到启安,他会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当何新柏抱他的时候,他会立刻推开对方。 “我知道了。多谢你,宗昀。”陆屏点头,又道,“今晚我们的谈话,麻烦你不要告诉严仞。” “是。” 夜渐渐变深,宗昀退了下去。陆屏一个人走到千秋殿门口,抬头彷徨地望着上空的天幕。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两年过得尤其辛苦,现在看来,相比严仞,他在启安的经历根本不算什么。 至少他只见过一天血,而严仞天天都要见血。启安的天空是灰色的,而北疆的天空估计是血色的。 严仞去潼关去了三天,回来的时候正好也是黄昏。 他洗了浴换过衣服吃过饭后才回到宫里,正值陆屏刚看完一本闲书的最后一页。 他过来拜见陆屏,陆屏起身问:“查得怎么样了?” 严仞笑着故弄玄虚道:“和臣预料的一样。” 他这么说,陆屏便能猜到应该是不如意的,只上下打量他一番,低声自语:“怎么看起来瘦了……” 严仞微愣,道:“大概是潼关的东西没启安的好吃。” 陆屏便道:“那以后就留在启安吧,就不用吃难吃的东西了。” 以后也不会让你啃树皮了。他想。 他边想边朝严仞走近,距离近乎咫尺,他鬼使神差地张开双手,轻轻抱住严仞,额头抵在他肩前。 严仞的身子一僵,问:“陛下,怎么了?” 只轻轻这么一抱,陆屏随即分离,摇头道:“没什么。” 我只是在想你会不会推开我,就像推开何新柏那样。陆屏想。 他想着转移话题,便道:“这两日我收到不少奏疏,皆是重提取消荫封的事情。明日上朝,兴许会有人提出来,拿你开刀。你明日还去么?” 闻言,严仞挑眉道:“既是这样,那臣更要去了,倒想听听他们又把我骂成什么样子。” 陆屏:“……” 第二日上朝,陆屏刚和群臣讨论完基本的事宜后,正准备问问还有没有事情要奏的,吴纮元就走出行列,开始道: “陛下,如今虽四海升平,却不见得吏治清明,别说地方,就连启安也藏了不少贪污腐贿的官员,前有工部何新桓,后有户部赵坞,这些都是以爵位授官的门阀氏族。如若不究其根源,斩草除根,朝廷之中永远都会有蛀虫!” 原来是在这等着呢,等所有事都讨论完了,再把这件最重要的搬上来。 陆屏缓缓起身,问:“吴大相公是想让朕下令取消荫封么?” 吴纮元道:“正志年间先帝曾与臣等议论是否取消荫封之制,但未落实,如今也该提上议程了。” 言下之意,算是默认了。 王叙中道:“臣附议。” 陈晙道:“臣附议。” 接着,殿上那些明显的士党派官员纷纷站出来,伍庭、高融、百里休、黄嵩等等,皆是附和之辞。倒是梁瀚松一言不发地拄着拐杖,像是眼盲耳聋一样,静静站着。 忽然,门下省的刘嘉贞站出来道:“吴大相公可别只说世家啊,先帝在时惩治的黄禹平、丘殊等,后来参与谋逆的张晌、李闻邺等,也是令朝野震惊的贪官逆党,他们可都不是世家中人。” 王叙中气道:“这!寒门官员那么多,有一两个心术不正的,不是正常么!” 刘嘉贞不理他,转而向陆屏道:“陛下请三思啊,傅统领抵抗逆王叛军,宋老太师是陛下先师,定东伯爷在东海戍守多年,这下忽然说不让子孙荫封,这是陷皇家于不义啊。” 王叙中道:“一码归一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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