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静静听着,过了半晌儿才道,“我不闹了!再也不闹。” 谷梁初却没欣喜,神情颇有一点儿复杂。 弓捷远垂下眼睛躲开他的目光,不说话了。 谷梁初也不说了,屋里一直肃静,直到谷矫端着食盘进来。 谷梁初瞅瞅食盘上面摆着两碗米饭一点叶蔬,还有一盅蛋汤,拿起汤匙对谷矫说,“你先出去。” 谷矫原本想说他来伺候司尉吃饭,听了这句卡在喉里,顿了一顿转身出去。 谷梁初舀些蛋汤哺喂弓捷远。 弓捷远乖乖喝了几口,谷梁初停下汤匙看他,“可有什么不舒服吗?” 最不舒服的是心。 弓捷远静默一刹摇了摇头,谷梁初又喂了他半碗米饭些许菜蔬,后来见他吃得极不香甜便作罢了,自己将剩下的东西一并吃干净了。 弓捷远冷眼瞧着这人也不计较饭菜好歹也不嫌弃自己剩的,小有一些恍惚——分明是爱折磨人的,怎又那般像他父亲? 在边塞时弓涤边就总吃弓捷远剩下的东西,那是老子不嫌儿子,也因边塞食物金贵不舍浪费,谷梁初又为什么? 只图省事? 庄医送进药来,谷梁初伸手接着,眼睛看着庄医说道,“麻烦大夫在这旁边找间屋子住着,真有什么事情喊着方便。” 庄医连忙就道,“不敢当这麻烦二字,愿为王爷分忧。” 谷梁初点头示意他出去了,然后回身将药递到弓捷远的嘴边。 弓捷远实在疼得难受,尝着这药也不太苦,只盼它能尽快治好自己,痛快喝净。 谷梁初非常满意,替他揩揩嘴角,“若是能睡就好生睡,你已是孤的人,不必绷着。”说完又不知从哪儿变出块糖,塞进弓捷远的嘴里。 药还没有起效,弓捷远含着那糖,幽幽地说,“我还不是你的人呢!” 谷梁初本欲饮茶,听了这句身子顿住。 “但我一定躲不了。”弓捷远接着说道,“也不想躲了。谷梁初,将来的事我也不管,如何都凭你吧!只你现在也算宠我,能不能……让我给父亲写封家信?” 谷梁初打量着他,“你如何写?” “可过几日。”弓捷远道,“我先说下,只怕届时好了你又不允。” 谷梁初轻轻笑了,“你若这般好言好语,孤又怎会不允?” 弓捷远并没有笑,木着表情转动脖子——身体绑得笔直,脖子就很难受。 谷梁初自去喝了点茶,回来伸手晃晃弓捷远的双腿,替他活动活动下肢血脉之后坐在床边,将他脑袋抚在自己肩头,低声说了一句,“睡吧!”
第42章 莫痴心且自纵容 安神的药很是管用,弓捷远竟然睡到清晨方才醒来。 脸边倚着一只软枕,耳朵陷在棉絮里面,弓捷远仍能听见谷梁初就在门口说话,“庄内人多,你能捂住他们的嘴?” 似是白思甫答,“小人安排的伺候都是用心挑的,司尉受伤并无许多闲散知道,只要管好伺候的人,必然不会传回城内。” “如此甚好。”谷梁初说,“也不枉孤看中于你。” 弓捷远睡了一夜内急严重,忍不住转了转头,软枕掉落,砸在榻边暖炉上面,发出喀拉一声。 谷梁初推门进来,看向他道,“醒了?” “快点儿。”弓捷远着急地道,“我要如厕……” 谷梁初闻言大步过来,三下两下把他从床栏上面拆掉,然后又拎着他腰从床上提了下来。 弓捷远还想抵抗,“弓石。” 谷梁初已经将他扯到角落里去,嘴里冷冷地道,“再要废话莫说写信,孤只将你当个粽子裹上几年。” 弓捷远只得眼闭心横, 疏解过后再无抵抗之心,由着谷梁初替他整理好了。 将他扶回床边谷梁初方才喊了弓石弓秩进来,先对弓秩说道,“你家主子僵了一夜,你且小心架着走动走动,手脚谨慎莫触着伤。” 弓秩闻言立刻便去接他手中的弓捷远。 谷梁初只见弓石傻站着看,又冷冷道,“你只闲着吗?床铺盆桶,难道等着孤来收拾?” 弓石深知这个王爷不甚喜欢自己,不敢多话连忙干活。 谷矫梁健不等呼唤也过来了,显然之前已经伺候谷梁初梳洗过了,谷矫只等吩咐,梁健却问弓捷远想吃什么。 伤处又起疼痛,虽和昨夜不甚相同,却也十分清晰缠磨,弓捷远没有什么胃口,挂在弓秩身上说了一句随便。 话音未落谷梁瞻也进了房门,忙忙地跟他父王施了个礼就疾步走到弓捷远的身边,关切询问:“司尉觉得怎样?” 弓捷远感其真诚怜其幼小,不愿让他担心,努力扯出个笑,“没有大事,世子无需挂怀!养上几日也便好了,世子正好用这时间学会骑马。” 谷梁瞻小脸蛋上神色变幻,慢慢陪伴弓捷远走路,瞄着谷梁初似未注意自己,小声问道,“司尉这样,可是为了让我在这儿久住?” 弓捷远讶他一个孩童竟有如此复杂心思,不由有些无奈——到底还是谷梁初的儿子。 “当然不是。”他认真说,“属下脑子通肠,行事从来直接,可没那些歪心邪思。若想为世子争取什么,也不至于非得这样才成。” “歪心邪思才有用呢!苦肉计是很管事的计策。”谷梁瞻道,“不是最好,否则我的心里可太难受。” “世子好好学马。”弓捷远不说太多,只嘱咐道,“待我身上这个东西拆了,便陪世子一起驰骋!” “武师父说伤筋动骨至少数月能愈,司尉且得静养。”谷梁瞻有些怅惘地道,“再想一起驰骋得明年了!” “用不了那么久。”弓捷远摇了摇头,“从前向将军肩膀中箭,前后扎了一个对穿,七天八天之后仍然上马。养那么久还不把人养废了呢?” “向将军?”谷梁瞻不认得向高时,听了非常惊讶,“扎了对穿都没事儿吗?我只知道孙策是因为箭伤死的。” 弓捷远听他很是知晓历史,笑着说道,“伤了筋骨自然不能掉以轻心,可是行伍的人只是躺着干养也太难受。向将军是我父亲麾下的将军,非常英勇善战。他那次受伤之后有好一段没能拉弓射箭,但是很快就领士兵巡防修筑,绝不因伤躲懒。男儿就得那样,不能太过娇气。” 谷梁瞻听得十分认真。 “都道武将粗直简单,他们报效国家的却都是真力气,甚至血肉性命。”弓捷远接着说道,“固然不该重武轻文,但是世子,即便将来国家长治久安,也莫只瞧这些直爽之兵不舒服,觉得鄙陋难束讨厌可恶。武将没了血性就不是武将了。” “那怎么会?”谷梁瞻立刻就说,“长治久安边防便不重要了吗?” “若能长治久安,”弓捷远若有所思地说,“敌人们忌惮大祁强盛,自然不敢轻易滋扰,边防重任便不这么难扛,会有许多臣属可以用,过于率直的老将领们就显得讨厌。那时世子若有力量,记得帮他们留条活路。” “我也不能插手国事,”谷梁瞻点了点头,“但若知道向将军这样的人受了委屈定会好好地同皇祖讲……” “瞻儿去练马吧!” 那边的谷梁初开口说道,“既要在这儿住着,文课必然耽误,骑射就得进益,才算没有虚度时光。学会容易,学好不是一日之功,多用些心。” 谷梁瞻聪慧异常,心知自己话说多了,躬礼应着,立刻便与弓捷远作别出去。 弓捷远心里冷笑:果真是说什么都刺你的心肠。 他走了一阵,血脉也已活动开了,放开弓秩坐回床上。 谷梁初看看他说,“涤边将军可受过伤?” “自我记事未曾大伤,”弓捷远道,“可他身上许多疤痕,应该都是激战所留。姜叔叔说我很小的时候他给蒙刀砍伤了腿,几乎瘸了。若是留心,现在也能看出走路上马都和常人不甚一样。” 谷梁初点了点头,“北王年轻时候多与元兵交手,虽是王子,也常受伤,他的背上亦有一条长疤,虬结如蛇,非常丑陋。” 弓捷远闻言看了看他。 谷梁初眼见弓石已把屋子收拾干净,吩咐地道,“告诉厨房孤要吃点儿馒头。” 弓石依言出去。 “谷矫弓秩去看世子用饭,然后陪他练马,不准任何闪失。”谷梁初又说。 谷矫弓秩也出去了。 室内只剩梁健,谷梁初不再提防,接着前话讲道,“可他绝对不会因为沙场凶险怜惜任何一个武臣,文臣也不会。帝王眼中先是顺臣逆臣后是忠臣奸臣,甚至没有功臣庸臣,什么股肱栋梁都是骗人的话,不过为了使唤方便而已。能做皇帝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操棋者,哪个棋子得用是他使得好,不得用的自不姑息,而曾经得用的不听话了,只会更恼!捷远,从你这儿,看着这些棋子是人,有血有肉会伤会痛,坐到那个位置上去则会觉着都是木雕石,不过长了不同的心思而已。龙椅太高,谁在上面都一样的。北王也曾缺粮少马为人牵制,那些恨和不平,等上了位,杀了仇人就忘却了,不会再管别人什么感受。多情的人怎么能做天下共主?” 弓捷远不由扭开头去,“王爷倒真懂得。”过了须臾又再说道,“我也不是真要世子帮忙,但望他多恩慈于人……” “瞻儿今日是个孩子,易动感情,”谷梁初继续说,“可他不会永是孩子。便是将来能做皇帝,少年天子之时可能还会重视你这些话,倘若比孤现在还年长些,就是记得也必不以为然。你莫痴心。” 弓捷远听得胸臆一片冰凉。 “指望别人都是虚妄,”谷梁初缓缓地道,“自己的命还得自己去争。” “怎么争?”弓捷远忍不住问。 “你也还小。”谷梁初似是宽慰地说,“未及冠呢,不要着急。” 未及冠呢,便得质入王府委身于人,可他却说莫急。 莫急? 弓捷远根本不是有耐性的人,身子绑到第六日上,便说什么也不肯支架子了。 庄医苦劝,说是血肉才得安稳不宜折腾。 弓捷远便就不食不药,整日光景,水也未喝几口。 不到夜间谷梁初就喊了庄医过去吩咐,“只这样扎着,假人似的,也实难受。不怪他要闹气。孤琢磨了一天,觉得在他臂膀外面贴条木头借硬,然后缠胸缠腹互成绷力,这样固定背部应该也成——好歹解出他的右手活动活动。” “伤在肩胛,便如王爷那般改动也得缠着右肩,顶多松出右面小臂,都解出来定然不成。”庄医禀道,“为了那点儿便利受番苦楚可值得吗?” “与他改了吧!”谷梁初说,“少点插着他的东西心情好些,不然背伤未愈先怄死了,反倒难医。” 庄医只得又修木棒,一边忙活一边暗自抱怨:没见过这么怕人生气的王爷,说改就改讲得轻巧,这也才过六天,万一碰了哪里疼了挫了还不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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