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重说:“下了雨,道路泥泞,这路只怕不好走。” 段临舟道:“将箱子都绑紧些,仔细赶车,别将货弄脏了。” 陆重咧一口白牙,道:“省得,已经吩咐下去了。” 柳三九去了梁都,段临舟此行要紧,陆重也不放心他孤身前往,索性一并上路了。 他们收拾齐整,将要出发,却见一骑飞奔而来,马蹄踢踏。来人下了马,陆重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当中那人正是段氏底下的人,他下了马,许是骑马太久,双腿肌肉紧绷,乍一翻下马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身旁有人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他稳住身体,急步走近,陆重下意识地上前了半步,挡在段临舟身前。 那人道:“东家,阜州急信。” 段临舟神情微凝,接过他双手奉上的密信,是阜州内的段氏商行掌柜送来的,段临舟一目十行匆匆扫过,旋即脸色大变。 陆重:“东家?” 段临舟捏紧了密信,直接吩咐道:“备马。” 陆重皱眉,看着段临舟,段临舟没说话,将信给了他。 陆重看完,脸色同样骤变,穆裴之染了时疫——他也知事态紧急,可段临舟身体不好,如何能禁得起骑马颠簸。 段临舟道:“这封信到我手中已经过去了七天了。” 阜州的掌柜并不知道他已经离开了瑞州,而是将信送往瑞州,又跟着转到了此处。 只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陆重心惊肉跳,时疫凶险,阜州的掌柜都能探知,足见事态严峻。如此一耽搁,说不定穆裴之已经——陆重吩咐底下人:“去牵两匹马。” 纪老大夫和其他同行的大夫谈了几句,出来时就见二人面色沉重,问道:“出什么事了?” 段临舟说:“纪老大夫,得劳您跟我先行一步了。” 纪老大夫不明所以,可他也知道,若非当真紧急,段临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当下也没有再多问。 他们是一路疾驰而去的。 段临舟将商队交给了流光,就和陆重带着纪老大夫上路了。凛冽晨风如刀,段临舟被冻得脸颊僵硬,攥着缰绳的手几乎也失去了知觉,却犹嫌马跑得不够快,手中握着马鞭又落了一记,催着马不住狂奔。 段临舟不敢想,穆裴之出事,穆裴轩会如何。 穆裴轩看着面冷,心却软,又重情义,穆裴之是他亲大哥,兄弟二人自有一番默契。他只盼着快些,再快些,能赶到阜州。 府衙内满目皆白。 穆裴轩为穆裴之设了灵堂,他是患时疫走的,死后遵着穆裴之的遗嘱,将尸体火化了,棺椁内放着的穆裴之的衣冠和骨灰。 穆裴轩一来,穆裴之就不再隐瞒他患上时疫的消息。 穆裴轩军中一向声望高,此番又带着铁骑如天降神兵一般,解了阜州之围,让士卒都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旋即,他们就知道了穆裴之患了时疫,而他之所以会染上时疫,正是因着在庵庐照看百姓。 而城中的时疫,都因叛军而起。 一时间军中上下无不悲愤交加,恨不得杀叛军而后快。 哀兵必胜。 穆裴之用自己的死添上了最炽烈的一把火,磨利了士卒们因连日受掣肘而钝化的刀枪。 段临舟刚入阜州,就见偌大的阜州城内一片死寂,如空城一般,路旁的不少屋舍都挂着白幡,心中也发沉。 他手中有象征着郡王妃的玉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府衙,段临舟远远地就看见府衙门口挂着的白布,手脚登时冰冷彻骨,猛地攥住缰绳勒住了马。段临舟一路颠簸,顾不上隐隐作痛的五脏六都,他翻身下了马,直接就朝府衙里跑了进去。 他一眼就看到了跪在棺椁前的穆裴轩。 少年脊背挺得直,身影孑然,无端让段临舟心中一恸。 灵堂内祭拜穆裴之的,还有南军中的诸多将领,俱都满面悲伤,或有抹泪的。周庭先看见的段临舟,他愣了下,他参加过穆裴轩的婚宴,见过段临舟。 此时的段临舟风尘仆仆,脸上不见血色,嘴唇也透着股子白,他正怔怔地看着穆裴轩。 周庭道:“郡王妃?” 穆裴轩恍惚见听见了那几个字,抬起眼睛看了周庭一眼,又循着他的视线,就和段临舟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穆裴轩愣了愣。 四目相对。 段临舟抬腿走近了两步,穆裴轩如梦初醒,猛地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段临舟还没有说话,穆裴轩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说:“谁让你来这儿的?” 穆裴轩声音嘶哑,语气里透着惊怒,噼里啪啦就是一顿话,“段临舟,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城外有叛军,城内有时疫,你怎么能从瑞州来这儿?”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也回过了神,说:“先松开我。” 穆裴轩脸色难看,道:“赶紧走,别留在这儿,”他恶狠狠地看向已经跟了进来的陆重,劈头盖脸就骂道,“你们东家的身体你不知道吗,还是你不知道这城中的时疫,竟还容着他这么胡来?” 段临舟眉心微皱,轻轻拍了拍穆裴轩紧绷的手臂,说:“穆裴轩——” 穆裴轩嘴唇抿紧,垂着眼睛,盯着段临舟。 段临舟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来了,你先冷静冷静。” 穆裴轩充耳不闻,不容置疑地喊道:“徐英,备马车,再点一队人……” 段临舟道:“你便是想让我走,也该让我休息片刻。” 此话一出,穆裴轩的目光落在他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嘴唇动了动,缓缓垂下眼睛,看着自己握住的手臂。 半晌,他松开了手。 段临舟看向灵堂上的灵位,恍了下神,深深地吸了口气,没有说话,上前上了三炷香。 一旁的周庭道:“郡王,您已经两天不眠不休了,如今郡王妃来了,不如先带郡王妃去休息休息。” “这儿有我们。” 穆裴轩看了他一眼,又看向段临舟,拉着他的手臂就走出了灵堂。 他将段临舟带去了自己的院子,一入屋子,他对段临舟说:“别在阜州久留,明天——不,晚上便走,我会安排好马车。” 段临舟只看着穆裴轩,没有说话。 穆裴轩对上段临舟的眼睛,呼吸顿了顿,声音也一下子消失了。 屋子里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段临舟轻轻叹息了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穆裴轩好像是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听懂,只看着段临舟,半晌,眼睛突然就红了。 段临舟伸手拥住了穆裴轩,双手环着他的腰,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背。穆裴轩身躯僵硬,每一根筋骨都似嵌了精铁,刚不可折,亦不可摧,过了许久,才缓缓软化了下来,穆裴轩紧紧抱住了段临舟的腰。 他好用力,几乎要将段临舟勒入怀中。 穆裴轩说:“段临舟,黎越没了,大哥也没了……”他压抑地说完,声音哽咽,就再控制不住,肩膀不住地颤动。 段临舟肩膀处的衣服转瞬就被热泪浸透,水珠太滚烫,灼得段临舟眼眶也红了。
第44章 79 段临舟没有想到这一战惨烈至此。他默然无言,抬手轻轻抚摸着穆裴轩的脊背,无声地安抚着少年人崩溃的情绪。 穆裴轩哽咽道:“我应该一早就跟来的,我要是一起来,说不定黎越不会死,大哥也不会腹背受敌,染上时疫……”无法对人言的懊悔悲恸都在这一刻倾泻而出,穆裴轩不是不自责的,黎越是他挚友,穆裴之是他嫡亲的兄长,短短一段时间内,痛失血亲至交,焉能不痛? 自他惊闻噩耗伊始,穆裴轩就强自压抑着,可随着穆裴之一日一日病重,最终还是撒手人寰。 穆裴之的死成了身上的千钧重担,心中不能宣之于口的恶疮,毒脓。 穆裴轩已经习惯了克制,可不知怎的,一见段临舟,听他轻声细语地说了那么一句,所有情绪瞬间如同溃堤的洪流。 段临舟哪儿能不明白,他低声道:“这和你无关,不是你的错。” 穆裴轩泣声隐忍,段临舟抚着他的后背,脖颈,任由少年人发泄着心中的悲痛,过了好一会儿,才偏头吻他的额头,眼睛。段临舟的吻很轻,好像只是温柔的安抚,穆裴轩抱着段临舟的手臂不断收紧,许久才渐渐平静了几分。 穆裴轩说:“你不应该来。” 他声音里还夹杂着哭过的鼻音,透出几分少年气,段临舟看向穆裴轩,穆裴轩却也醒悟过来,不愿让段临舟见自己的狼狈,偏着头,按着段临舟的后脑不让他抬头。 穆裴轩说:“别看。” 段临舟好声好气道:“好,不看。” 他说:“我原是想着再带些大夫和粮草药材过来的,只不过——” 段临舟没有将话说完,只是道:“让我留下吧。” 穆裴轩想也不想,断然道:“不行——” 段临舟也不恼,轻声说:“你先听我将话说完,如今这阜州城外有叛贼,内有时疫,你正缺人手,我留下,城中时疫和粮草一事,你尽可放心交给我。” 穆裴轩说:“不成,时疫凶险,你身子弱,万一……” 段临舟笑了笑,道:“我待在府衙,不往庵庐中去便是,”他说,“你们不是已经将患了时疫的百姓都拢在了庵庐?” “我自会多加小心。” 穆裴轩恍若未闻,坐直了身体,盯着段临舟,道:“你不能留下。” 段临舟看着穆裴轩,穆裴轩的眼睛留着圈红,神情却很冷静,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留在阜州。” 段临舟微微皱起眉,耐着性子,认真道:“即便我此时回去,你且看城外的叛贼,他们正盯着阜州,我这一进一出必定惊动他们,他们一旦知道我的身份,这一路必然不太平。” “何况我来时长途跋涉,如此仓促之下再回程,”他叹了口气,说,“我吃不消。” 穆裴轩目光落在他干燥又没有血色的嘴唇上,他满身风尘,足见这一路风雨兼程。段临舟垂下眼睛,说,“没有三五日,根本再经不住长途跋涉,已经留了三五日,那多待几日也算不得什么。” 穆裴轩心中很明白段临舟这是为了留下故意示弱,可看着他苍白的脸颊,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又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只吐出一句,道:“段临舟,你不能再出事。” 段临舟心中动了动,抬头看着穆裴轩,凑过去抵着他的额头蹭了蹭,说:“我知道。” 穆裴轩到底是妥协了,用力地抓着他的手腕,因着经年持枪练武,指尖结了粗糙的茧子,他紧紧攥着段临舟的瘦削伶仃的腕骨,许久都没有松开。 段临舟就这么留在了阜州城。 穆裴轩不再说什么,却让周行跟在段临舟身边,段临舟知道穆裴轩已经退了步,倒也不曾说什么。段临舟连日长途跋涉,早已经是强弩之末,穆裴轩自来阜州,也不曾好好睡过一觉,屋子里只有彼此,二人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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