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段临舟看着云琢,火光映在他脸上,让云琢辨不清他的神色,可他却察觉了当中的几分嘲弄,“云琢,看着你的教众被你们所谓的圣教蛊惑,为了你口中的大义舍身赴死,被你愚弄得团团转的时候,你心中是不是在笑他们的愚蠢?心里痛快吗?小民力弱,你拿他们开刀,说到底,只是为了满足你摆弄他人命运的私心。” 云琢一言不发,直勾勾地盯着段临舟,一旁陈叶恼怒道:“段临舟,你敢对圣尊无礼!” 段临舟牵了牵嘴角,不闪不避地看着云琢。 云琢突兀地笑了,道:“你说错了,这不是愚弄。” “你不会明白的,”云琢道,“他们信我,只是因着这世道对他们不好,所历苦楚甚多,心无所托。一个人想活下去,总要有点希望,若是举目皆是炼狱牢笼,只怕就要活不下去了。” “就如行歌和行远,二人固然身死,可他们的死让那些朝廷的蠹虫都藏不住了,也让天下人看到了上位者的丑态。你瞧,便是声称无私如秦穹秦太师,都要为了所谓的大局将太和殿坍塌一事草草压下,没人在意这些升斗小民的生死。一个人的生死没人在意,千万人呢?上位者不在意,那便换个上位者,自己做上位者也未尝不可。” “大梁已经烂透了。” “成大事总要有人牺牲,贺行远能赴死,行歌也不惧狱中自戕,便是我身边的这些人,也没有一个人会畏死。” 段临舟道:“可即便要死,也不该是被愚弄着去死。云琢,你不是神,无权断人生死。” “那太和殿下多少冤魂还在想着回家,因着你一念,他们再也回不了家,”段临舟说,“他们不该死,当日为时疫所苦的百姓也不该死。” “百姓朝拜神佛,是求生,不是求死,”段临舟道:“而你,利用百姓这弥足珍贵的求生欲,引诱他们挑起事端,无辜枉死。” 云琢看了段临舟许久,轻轻一笑,道:“段老板,道不同不相为谋,你说服不了我。” 段临舟道:“我也不是为了说服你。” “何况,你已经输了不是吗?” 云琢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冷了下来。 暮春雨寒,段临舟饮了两碗姜汤,收效并不大,一整夜低热都不曾退下来。他睡得不安稳,翌日陈叶一靠近,他就惊醒了过来,而后被陈叶拉拽着走出了山洞。 段临舟浑身乏力,不可避免地露出虚弱之态,云琢瞧了他一会儿,道:“你们来玉安,为的是你身上的毒吧。” 云琢略通岐黄,自也能诊出段临舟的脉象。 段临舟抬起眼睛朝他笑了一下,道:“圣尊这是在关怀一个人质吗?” 云琢笑道:“自然,万一你就这么死了,我会很遗憾的。” 段临舟掩着嘴唇咳嗽了几声,道:“那你们最好待我好一些。” 云琢却没有搭他的话,只是自顾自道:“你说你那小郡王此时该有多心焦?他神通广大,你被我带走的消息未必瞒得住他,你这般费心找出铁证,证明他并非杀萧元启的凶手,可他能待在诏狱里,等着皇帝的赦令吗?” 段临舟神情有须臾的僵硬,只这一须臾,却还是让云琢捕捉着了,他微微一笑,道:“你说他来是不来?” “来,没有皇帝的旨意,他私自逃出诏狱,那就是藐视皇命,是死罪。” “可不来,”云琢看着段临舟,说,“你这般为他,说不得还要死在我手上,你寒不寒心?等你一死,他可借你那偌大的家业起事,到时再娶个坤泽,你就当真成了旧人,可真是——好可怜。” 段临舟看着云琢,叹了口气,道:“云琢啊,你怎么这般爱用挑拨离间的手段?” “郡王若是来,皇帝容不下他,他不会坐以待毙,到时你就是死路一条。”段临舟低笑道,“还能见着我家郡王对我真心一片,你这孤家寡人,寂寞不寂寞?嫉妒不嫉妒?” 云琢:“……” “郡王要是不来,”段临舟说到此处,看了云琢一眼,道,“不来又如何,我本就是将死之人,想得到的我也得到了,没有遗憾,你——更可怜啊我的圣尊。” 他这话说得温和却诛心,云琢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会儿,往嘴里塞了一颗板栗肉,一口下去咬得用力。 云琢善于藏匿踪迹,对玉安一带更是熟悉,加之有九莲教信徒掩护,一路竟避开了朝廷的关卡和搜捕。逃亡当前,云琢只消段临舟不死在当下,自无心替他抓药调养身体。段临舟低烧了几日,咳嗽不止,期间还发过一回高热,云琢冷眼旁观,喂了几服治风寒的药便罢。 后来他们进了一处寺庙,那寺庙有些年头了,庙主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庸老妪,见了云琢,称了一声圣尊。 云琢对这老妪倒是客气,口中叫着“长老”,陈叶也喊她一声师父。 檀香缭绕。 段临舟昏昏沉沉里抬起一眼,只见一尊佛像立在莲花座上,竟是一尊圣主像,面容和云琢的颇有几分相似——这显然是九莲教的一处密址。他又看了眼那老妪,正对上她看来的目光,心想,这是九莲教的长老,看云琢如此模样,约莫也不是个好相与的。 他只来得及这么一想,就被陈叶带去了这处教址的地牢。 地牢潮湿不见天日,段临舟勉强扫处干净的一隅,他靠着石墙,将滚烫的额头抵在墙上才勉强好受了几分。段临舟闭上了眼睛,诚如云琢所说,穆裴轩若是知道他被云琢带走,只怕未必肯等那一日。 可偏偏只要一日,皇帝便再没有借口困住穆裴轩。 愈是如此,段临舟心中就愈是酸涩,从前他只知两个人在一起,若是不喜欢会教人伤心,却不曾想过,太喜欢也会让人神伤。 牢中湿冷,段临舟被困其中,只能算着陈叶送饭食来的次数算出他在牢中待了几日。 第三日夜,段临舟半梦半醒间恍惚听见外头传来喊杀声,怔愣了半晌,就见牢中守卫的九莲教教徒被一脚踢了出来,伴随着一声惨叫,几人抢身而入,为首的见了段临舟,先叫了声,“东家!” 正是许久未见的柳三九,身后还跟着江渔等一干闻风院中人。 柳三九看着那简陋的牢房和段临舟苍白的脸色,面容阴沉,他双手持着弯刀,刀上还在滴血,上前几步摸出了教徒腰上悬挂的钥匙,直接打开了牢房门。 “东家!”柳三九扶住段临舟,道,“三九来得迟了。” 段临舟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个笑,道:“来得已是很快了。” 柳三九低声道:“您受罪了。” 一旁的江渔开口道:“有话先离开再说。” 柳三九应了声,他扶着段临舟往外走,路过地上的九莲教徒时,踢起一把刀递给了段临舟,说:“东家先拿着凑合凑合。” 出了地牢,段临舟方才发觉已经是深夜了,元月挂树梢,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柳三九一边走,一边道:“妖人狡猾,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竟扰了蛊虫探寻踪迹,直到三日前,母蛊才活跃起来,我和江哥汇合之后便跟着指引一路摸到了这处庄子。” 柳三九出身边南,闯荡江湖时学过养蛊虫的法子,他养了一对蛊虫,将子蛊交给了段临舟。两蛊分开时便会陷入沉睡,可以秘法唤醒,便是天涯海角,母蛊也能追踪到子蛊。 段临舟在玉安时就收到了柳三九的传书,知道他已经在来玉安的路上,正是因此,他这一路任云琢如何抹除踪迹,也不虞柳三九寻不来。可没想到的是,云琢等人身上竟有干扰蛊虫的东西,以至于段临舟被关入地牢中,子蛊才为柳三九指明了方向。 段临舟想到靠近云琢时,闻到的淡淡异香,心中恍然。 段临舟问道:“章五哥呢?” 江渔道:“东家被云琢挟持之后,我跟了上来,五哥去找郡王了。” 段临舟点头道:“此地不宜久留。这庄中有个老妪,是教中长老,实力不可小觑——”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道身影极快地掠了过来,正是那银发老妪,她道:“既来做客,何必急着走?” 柳三九止住脚步,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挡在段临舟身前,眼神凶戾地盯着那老妪,道:“尔等掳掠东家的仇我还未寻你们清算,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老妪面色不变,和和气气道:“小友,你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将你们东家送回去的好。” 柳三九啐了一口,刚想说话,就见江渔将长鞭一甩,道:“三九,带东家走。” 柳三九:“江哥。” 江渔没看他和段临舟,神色冷淡,道:“走。”说罢,纵身掠起将鞭子抽向那银发老妪。 这庄子约莫是九莲教老巢,教徒众多,竟不乏身手不俗之人。江渔虽缠住了那长老,可涌来的教徒极为难缠,段临舟抬手杀了一人,余光瞥见银光袭来,当即抬刀斜刺过去,铿锵一声刀剑相撞,段临舟喉头生甜,抬起眼,就对上了陈叶的目光,他森森然道:“段老板,不告而别,可不是为客之道。” 几步外,云琢素衣长身,手中握着一把弓,他张弓引弦,两箭顿时疾射而来。 柳三九反应极快,双手持着弯刀,硬生生挑飞了射来的冷箭,就朝着屡下杀手的陈叶攻去。这俨然是一番混战,他们且战且退,柳三九和陈叶相当,段临舟持着刀,勉力应付冲上来的九莲教教徒。在瑞州时,纪老大夫曾叮嘱段临舟不能动武,如今挥起刀来,内力运转滞涩,刀如有千钧重,肺腑也在隐隐发疼。 云琢自是知道段临舟是强弩之末,他抽着箭筒中的箭,猫戏鼠一般,一支一支射向段临舟。 云琢道:“段老板,穆裴轩对你倒真是情真意切,这一路追来,他可抄了我好几处分坛。” 狡兔三窟,九莲教经营多年,自是不止一处分坛。穆裴轩一路追踪而来,遍寻不见他们踪影,反而挑了好几处分坛。饶是云琢不在意那些人的生死,也有些惋惜。云琢看着段临舟,丢了弓,抽出一柄寒光熠熠的软剑,道:“可惜,他来得太晚了。” 段临舟迎上他一击时,脚下退了半步,云琢微微一笑,道:“若是段老板身体康健之时,我说不定不是段老板的对手。” 段临舟被云琢逼得有些狼狈,软剑如毒蛇,须臾间就要见血,云琢却陡然觉出几分寒意,只见那看似无力的人手中刀身一荡,刀尖如一团绽开的雪花,挑着月光直指他胸口。 远处陈叶失声惊叫,“圣尊!” 云琢仓促避开那一记积蓄已久的杀招,这一避避得艰难,他垂下眼睛,肩膀上已经渗出血色。转眼间二人又过了数招,云琢道:“我真是小瞧段老板了。” 段临舟唇齿间都是血腥气,道:“圣尊没听说过吗?病虎犹有噬人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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