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点头:“盛家,倒是会教人。” - 苏槐道:“夏潮还送了好些东西过来,皇上要看看吗?好些海外的新奇玩意,有钟表、各色玩器用具,老奴有些竟识不出用途——还有两把火器。” 谢翊倏然抬头:“就这么大摇大摆送来了?”原来信里那防身之物说的是火-器?谢翊啼笑皆非,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苏槐叹道:“可不是?封在匣子里,六顺打开吓了一跳,知道没法送入宫里,只能先报了老奴。老奴托了方子兴走了兵部那边的批条,才能送进宫来给陛下……现家伙还在方子兴那里,要等陛下准许才敢进献。” 谢翊点头叹息:“说他胆大吧,他见个贺知秋被黜落,就吓得无论如何都不肯入朝;说他胆小吧,他连火-枪都敢送人……简直胆大包天。” 苏槐笑道:“若是一般人,我看他也不敢送的,这定是盛家送他防身的,珍贵得很,他不自己留着,倒送给皇上,这是把皇上当自己人。” 谢翊道:“所以他们盛家这么苦心孤诣要和贵戚结亲,这般势力,地方官不忌惮才怪了,庸官懦吏,恐怕压服不下,少不得便要打压。不过朕记得,前几日闽州提督夏纨送来盛家第一次采办的皇贡,也有几把火-枪,朕当时分赐给了工部、兵部神机营,也算盛家有心了。” 苏槐只是赔笑,并不接茬。 谢翊自言自语道:“由此见彼,海商出外贸易既然都要携带这等利器,海盗自然也是有此武力。我朝兵事,再不奋力练兵,研制武器,哪一日被人从海上攻入,也不奇怪了。水师学堂和海事当重视火器火炮的教学。” 苏槐躬身道:“皇上烛照千里,圣目如炬。” 谢翊道:“让方子兴去结交盛家两兄弟。” 苏槐道:“遵旨。” 谢翊又道:“工部那边已有了,这两把火-器,你且领着内府监试一试,看看能防制出来不。” 苏槐大喜过望,连忙上前下跪道:“老奴遵旨。” 谢翊看他如此忍不住笑了声:“你这是心痒了吧。” 苏槐老泪纵横:“老奴办事不利,陛下尚且将此重任交给老奴,老奴……老奴怎能不粉身碎骨,以报君恩!” 谢翊哭笑不得:“起来吧,朕自幼就得你照拂,也算跟朕多年,忠心耿耿,不至于为个老无耻的自尽,就迁怒于你。” 苏槐看谢翊说到此处,越发知道其实皇上心里是极在意此事的,说来说去还是事关许世子,这老妇惧罪自尽,皇上定是怕来日世子心中怨怪,偏又是有什么都不爱说的性子,也并不为此责怪自己,心下更是愧疚,只忠心耿耿,立誓无论如何要玉成此事。 皇上孤单多年,好歹有个可心人陪陪,有什么不好! 谢翊拿了笔想写些什么,却又放下了笔。问苏槐:“一会儿是什么安排?” 苏槐忙道:“巡幸翰林院,谒先圣,赐宴翰林学士。之前礼部递的折子,您圈了的。” 谢翊道:“吩咐备辇,换衣裳,先去翰林院吧。” 谢翊因着要行礼谒圣,换了杏黄圆领大衫冕服,宽袍大袖,上辇到了翰林院。掌院院士带着翰林院学士们全都跪迎,谢翊只命了起身,一眼看去人才蔚蔚,满目清华,倒有些欣慰。又看到张文贞和范牧村都在,便吩咐掌院院士道:“三鼎甲只来其二,倒不圆满,前日贺知秋办案颇能,宣他过来伴驾吧。” 一时便有人去宣贺知秋,谢翊先进去领着众人拜谒了先师孔圣,又命笔墨伺候,御题了“经世致用”,“利济天下”二额,仍用的飞白,枯笔丝连,笔力纵恣雄郁。 诸翰林学士们称颂不已,却都心下明了,都说这位陛下,寡欲少私,节俭务实,只用能臣干吏,平日对经筵讲学,也一贯不好那道学经理,看奏折亦不看文藻骈俪,只看策论是否实用。 难怪如今翰林学士,文辞好的,大多都在做些修书修史之事,最多去礼部任一任。但有些实干之才的,很快入六部抚四边巡九州入内阁。 人人尽皆心思活动,待到贺知秋过来觐见时,谢翊温声命他做诗时,众人又都揣摩着,都说这位状元之前遭了厌弃御前被罚黜落大理寺,这才几个月?又不知何等渠道入了今上的眼,一副简在帝心的样子了。 却见人人作了诗来,谢翊便命粘到屏风上,带着众学士们一一赏读过去,一一赐下诗集、茶叶、笔砚、锦笺、宫缎等物。又在众学士陪同下,在翰林院内闲走了一走,路过棋室,忽然兴起道:“到宴还有些时间,哪位学士擅棋,且来手谈一局。” 众人静了静,却见范牧村应声出列行礼:“臣愿奉君侍棋。” 谢翊面容淡淡:“可,赐座。余者可随意手谈或联诗吧,待棋局后正可赐宴。” 他坐在榻上,范牧村上前,内侍已搬了一张脚凳过来,他半倚着坐下,请陛下先手。 谢翊持了黑子落下,范牧村却不假思索跟了一子。他自幼伴驾,这般对弈其实时常有,甚至两人对彼此棋路都相当熟悉。 一时黑白往来,竟来回了下了十数手,众人都有些眼花缭乱。 阶下翰林学士们也都各自围着棋几席地而坐,或对弈,或联诗,或品茶。张文贞前早已展过身手,此刻却只拿了一杯茶与贺知秋站到廊下悄悄说话:“都说东野自幼进宫伴读,这情谊果然谁能比得了。”微微露出一股酸意。 贺知秋只看着御座之上皇帝神态矜持,高挺的眉骨下眼神深邃,眸光冷漠。帝每落子如风雷,威仪若此,而范牧村垂头侍棋,虽也清雅如玉树,但……想到昨日送葬看到那世家少年,一身素袍,虽性如稚子,偏又顾盼生辉,一段风流纯出天然,这一比,高下立见。 贺知秋心里微微一笑,要说简在帝心,还得是赤子天成,丹心如故。他意味深长道:“东野品性韶润,确有高韵,但若陛下青眼有加,早该擢拔任用了,何至于熬到今日从科举进身呢。东野不容易啊。” 张文贞赞道:“见微兄果然卓识,陛下岳峙渊渟,峻貌贵重,极擅御人的,看起来确实不喜藏锋养晦,中庸抱朴之臣。我看邸报,陛下偏好用真率突出,意气超拔之臣。譬如谢非羽。从前闲了家里老人说起当年陛下镇边削藩旧事,都说今上不怕骄臣傲将,倒怕庸官惰吏,才干衬不上野心,不好驱使。” 贺知秋一想果然如此,不由对张文贞有些刮目相看,钦佩道:“守之兄家学渊源,亦有一双利眼。” 两人低低在阶下小声议论,不觉上面棋局已过半,谢翊将手里棋子握在掌心不下,淡道:“范卿已输了,不必再下了。” 范牧村抬头含笑:“陛下若肯给臣机会,未必不能困局翻生。” 谢翊将棋子放回棋盒,淡道:“棋局未终,已是朕赐的体面了。”他徐徐站了起来,往窗边走去,看明窗外银杏树已结了银绿色的小果,深绿叶片如蝴蝶翻飞。 一阵风从小院窗边吹入,范牧村只闻到了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他抬眼看着谢翊正凭窗而立,宽袍广袖被微风吹得飘拂纷飞,人怔住了。 谢翊却只扶窗看了眼天色,吩咐:“赐宴吧。” 宴会时间并不长,皇上只略进了进酒,酒过三巡便起身回宫了。 众学士们散了宴跪送圣驾离开后,在原地议论几句,便纷纷散开回去了。 唯有范牧村站在院中,久久不曾回神,神情有些怅惘,贺知秋和张文贞看他站着怔怔的,只以为他侍棋时有被皇上叱责,便上前宽慰道:“东野,今日侍棋,君前可有得失?” 范牧村仿佛被唤醒一般,语声轻悄:“没什么,得瞻对天颜,不逾咫尺,已极欣幸了。” 他回过神来看向贺知秋:“见微兄,恭喜你又得皇上青眼,简在帝心啊。却不知办的什么案,能让皇上在众人面前嘉许,不若说与我们听,也长些见识。” 贺知秋拱手:“不敢不敢,东野说笑了,仆朝乾夕惕,如履薄冰,不敢有一日放松,办的都是些小案子罢了,想来陛下是看你们二人在,图个圆满,这才随口传了我来,还当感激两位兄台才是。” 张文贞刮目相看:“见微兄这去大理寺几日,越发接了地气,这一套一套的官话,真叫人肃然起敬,偏偏又是这样个百折不回,豁得出脸面经得起奚落的人,真叫我想说他俗都说不出口。” 一时连范牧村和贺知秋都忍不住笑了,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散了。 范牧村这边出来,却是前去求见了谢翡,恳请一事相求:“这些日子在整理付印父亲手稿,有不少疑问和缺失之处,您也是知道的,从前静妃娘娘得父亲亲自教导指点。想托小王爷替在下请求陛下恩典,能去皇庙见静妃娘娘一面,问一问,若能增补完全,如此也能将诗稿文稿补全,也算了了心事。” 谢翡有些为难,但看范牧村十分恳切,有些心软,道:“我找机会问问陛下,陛下前些日子还在皇庙斋戒了十五日,兴许会同意,但也不好说。” 范牧村顿了顿道:“我看今日陛下幸翰林院,意似郁郁,神思不属。” 谢翡道:“陛下深沉,不敢揣摩,也就东野自幼伴驾,才能于细微处察此了。” 范牧村苦笑了一声:“昔日伴君对弈投壶,骑射游湖,赏画联诗,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求一局棋终尚不可得,人生际遇不过如是。” 谢翡宽慰他:“你也是被家里连累,如今看陛下唯才是举,你如此才华,定终能得重用。” 范牧村拱手道:“有劳非羽兄从中斡旋,昔日陛下待先父,十分倚重优渥,家中尚有陛下亲书赐予的‘尔惟盐梅’横幅,若是先父诗文能整理出来,到时必呈陛下御览。” 谢翡叹道:“文定公人品端正,学问博洽,可惜天不假年!只是我看许思远那边碰上丧事,你这印书的事,或恐要耽搁了。” 范牧村道:“齐衰期也不过一年,再则印书也不是他主持,应当不妨事,我看印书坊出来与我交接的管事,极精明能干。” 谢翡摇头,低声道:“你有所不知,当夜苏槐带人直入靖国公府,次日靖国公府便发丧了,这京城太小了。” 范牧村面色微变:“此事可当真?可知所为何事?” 谢翡道:“如何不真,只却不知是什么事,也不敢追根究底。只看礼部仍然主祭,想来也尚未有什么事。靖国公府太夫人这胸痹,十分蹊跷。你看那日去吊丧之日,许菰那面色,再想想当日恩荣宴上,他奉旨过继长房。如今长房嫡母白氏称病不出,长房嫡女嫁入韩家的,也听说一病不起。白、韩两家全都讳莫如深,本是姻亲,却似都与许家隔阂生疏了。细思想来,这一年来,靖国公府上事也太多了些,因此我猜许思远那边未必有心情照管你这刻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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