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伸手就去拿剪子,被祝盛安一把按住。 世子殿下从密信中抬起头来:“这雪原上产的肉干虽不像腊肉,但风干之前也抹了不少盐,你现在不能吃太多味重的东西。” 雀澜道:“刘叔说,这肉干已经洗过好多遍了。我吃起来一点也不咸。” 祝盛安把剩下的半条肉干拨到了桌子另一边,低头继续看信:“不行。” 雀澜不满地噘嘴,说:“殿下好小气。” 祝盛安看完一封密信,将小纸条递到桌上的烛台边,烧成了灰烬。 雀澜在旁嘀咕:“殿下现在待我,没有以前那样好了。” 祝盛安拆开下一支竹筒,抽出里头的小纸条展开。 雀澜哼了一声:“还爱答不理的。” 祝盛安不禁笑出了声,将手里的纸条放下:“我一搭理你,你就要吃肉干。你的伤才几天,不能吃这些味重的。” 雀澜可怜巴巴的,说:“可是我嘴里都没味了,刘叔天天端上来的东西根本不放盐。” “养伤自然不比平日。”祝盛安道,“你原先跟着师父行走江湖,就没有磕磕碰碰?难道你师父也准你乱吃?” 雀澜回想片刻,说:“我跟着师父的时候,没有受过伤。” “……”祝盛安一时心生愧疚,他跟着自己不过短短的几个月,竟已受了两次重伤。 可雀澜接着说:“因为师父说,我们太穷了,受了伤治不起,就会死。所以师父不干没有把握的事情,碰上打不过的,我们就跑。” “……”祝盛安一时无语凝噎,半晌说了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低头继续看密信,忽而眉头一皱。 雀澜想凑过去看,但被身上的钢板束缚着没法动作,只能站起身来,走到世子殿下身后一起看。 “澹州与嵋州交界处,已出现了大批流民?”雀澜喃喃道,“他们来得好快。” “玄衣军还在后头。他这步棋走得很稳。”祝盛安道,“先让青莲教手底下的土匪将嵋州的流民赶过来。嵋州乱了这么久,良民都被逼死了,这些流民几乎都是地痞无赖,不干活,就等着官府管吃喝,虽不像土匪那样□□烧,但日日就在街上闲逛、聚众闹事、扰乱秩序。这些人是个极大的隐患,他们到了哪儿,哪儿就不安宁。” “将他们赶过来,就是先让澹州乱起来。官府的官丁就那么些,忙着稳定秩序,谷租就收得慢了,也没空去安排百姓撤离、坚壁清野。下一步青莲教手下的土匪来时,能洗劫不少东西。那些来不及逃的百姓,也只能加入他们,他们的队伍就愈发壮大。” 雀澜道:“若是土匪入了境,我们便已失了先机。” 祝盛安摇摇头:“若是土匪入了境,我们便已输了。” 澹州位于东南藩地最西边,虽靠着海,却没有设市舶司,南洋来的船队并不在此停靠。没占着通商便利,这里的百姓大多只能靠着农耕和打渔过活。 对他们来说,一辈子就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勤勤恳恳赚下口粮,养活一家子人。毁去这样的小农家庭轻而易举,而这些最底层的百姓,若要重建家园,却难如登天。 土匪把他们的一切都烧掉、都抢走,他们一无所有,如果不加入土匪,根本熬不过这个冬天。而如果太多农民熬不过这个冬天,那来年的春耕就会大受影响。 无人耕种,大量良田荒芜,整个澹州出产的粮食大幅减少,粮价和人力飞涨,样样东西的物价便水涨船高,而最穷的那批人——也就是最底下的、刚刚被劫掠过的农民,最先受不住这物价,他们会离开澹州。 而这些最底下的人,是整个社会的基础,他们一走,上面的人也会活不下去。人越来越少,澹州就会陷入恶性循环。 一旦被土匪侵袭,这个小州府十年之内都恢复不过来。 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就算最后能将青莲教和玄衣军铲除,他们依然是输家。 雀澜皱起眉,道:“他们可以短时间内在澹州充足人马和粮草,可之后呢?如果打上三个月、半年,仍无法走出澹州,而那时澹州已无人无粮,他们就再无退路了呀。” 祝盛安轻声道:“既已选择造反,早就没有退路了。” “充足人马和粮草,正是要速战速决,不给我们打上三个月、半年的机会。他也明白他消耗不起,索性釜底抽薪,把所有筹码赌上,押这一盘的输赢。” “而只要他赢了,走出澹州,下一步就是津州、京城。澹州就是个被他榨干丢掉的粮篓子,难道你在行军打仗时,会去想一个被吃空丢掉的粮袋子会怎么样么?” 雀澜心情复杂,半晌,说:“可这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可以随便丢弃的粮袋子。他押在这一盘上的筹码,不只是他自己的性命,还有澹州这二十万无辜百姓。他有什么资格,拿别人的性命做筹码?” “他图谋的是天子之位,若天下都为他所有,一个澹州,何足挂齿。”祝盛安面色淡淡,说,“而且,他不是已自封为‘雍王’了么。” 雀澜疑惑地看向他。 “成为王侯将相,就能主宰别人的人生,就有权力把无辜百姓的性命当做赌注。”祝盛安将密信放在烛火上点燃,“他在讽刺我。” 他看向雀澜:“我不过是王世子,都能掌握一方百姓生杀大权。他已是‘王’了,怎么不可以?” “这怎么一样!”雀澜这才反应过来,一时气得胸口起伏,“他有什么资格讽刺殿下?殿下手中握着无数百姓的性命,日日如履薄冰,一步不敢走错。而他呢?纵容手底下的人,日日不是杀人就是放火,把无辜百姓当成他权柄附属的玩具!” 他一把拍在桌上:“这个彻头彻尾的恶人,怎么有脸讽刺殿下,难道他还觉得自己是对的,殿下是错的不成?!” “也许他就是这样认为。”祝盛安的指节轻轻敲着桌面,“你不能拿我们正常人的想法,去揣测一个疯子。” “可笑的是,他唾弃我们这些‘王侯将相’,可他自己还是要封王。他心里也明白,只有黄袍加身,他做的一切才名正言顺。”祝盛安略带讽刺地嗤笑一声,“一个疯子,还偏学了三纲五常这一套。” 说到这里,他忽然一顿。 雀澜没发觉他的异样,在旁兀自嘀咕:“就是学得再多、再正经,他也是个疯子。疯子有了厉害本事,那才吓人呢,他的本事不用来好好过活,专用来发疯。” 祝盛安低声喃喃:“一个疯子,学了三纲五常这一套……” 雀澜这才留意到他的脸色不对劲,转过头去瞧他:“殿下,你怎么了?” “是他。我怎么早没想到。”祝盛安兀自沉浸在思绪中,眉头紧蹙。 “什么是他?”雀澜在旁问。 祝盛安抬眼看向他:“这个同我们下棋的人,这个‘雍王’。我知道他是谁了。”
第47章 面圣 武泽候在威严肃穆的大殿前,冬日的寒风吹得呼呼作响,他的脸都冻得僵硬了,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度。 殿外来来往往走过宫娥太监,步履匆匆,却又静悄悄的,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闹出动静,打破这幽深的皇宫中沉闷的氛围。 又一名小太监从殿里出来,武泽连忙抬头,这小太监却不是来叫他,而是走到另一位等候的官员跟前。 “刘大人,陛下宣您进殿。” 这位等候的官员年纪也颇大了,站了许久腿脚都有些僵硬,自个儿慢慢往殿门走,小太监就在他身后跟着。 武泽轻轻叹了口气,略抬起头看了看晦暗的天色,犹豫片刻,上前拦住了那名小太监:“这位公公,劳烦问一声,我上午送进去的东西,陛下看了没有?” 小太监面带难色:“武校尉,奴才只是个殿外传话的,陛下看了什么,奴才也不知道啊。” 武泽心中焦急,暂且压下,又问:“今日这许多大人等在殿外,想必陛下有要事商议,是不是轮不上我了?” 小太监道:“今日陛下召集各位大人,是在商议罗州赈灾一事。至于轮不轮得上您,奴才就说不准了。” 武泽只能谢过他,又退回原位。 他心中暗暗后悔,上午呈密信和证据上去的时候,不敢托大,只说是澹州知府倒卖官粮案,没说青莲教私采金矿、密谋造反等猜测。 上京路上他听说了罗州今年遭遇百年一遇大洪水的事,几十万百姓颗粒无收,洪灾过后又出现了疫病。和这几十万人的性命、大疫爆发等民生大事比起来,澹州知府倒卖官粮听起来只是一桩贪墨案,并没有造成太大影响,恐怕陛下的精力暂时不会挪到东南来。 阴沉晦暗的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到了晚间,淅淅沥沥下起了细雨。 武泽隐约听见殿中有太监高声道:“集议毕——散会——” 他连忙上前几步,就见集议的大臣们陆陆续续从御书房走了出来,一边走,还在一边谈论着罗州赈灾的事宜。 “看来陛下还是属意派一位皇子前去赈灾。” “先不说派谁去了,这么多医官上哪儿找?还有药物、粮食、安置百姓,这可是一大笔钱哪。” 众人议论着走远,武泽则快步走到殿前,小声问那门口伺候的太监:“这位公公,可否通传一声,东南藩地有要事上报。” 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将小金锭塞进了小太监手里。 小太监点点头:“您在此稍候。” 他进去了,不一会儿,出来的却是皇上身边近身伺候的大太监闻喜。 武泽连忙行了一礼:“喜公公。” 闻喜生着张笑脸,道:“武校尉,久等了。” 武泽跟着祝盛安进过几次宫,被世子殿下提点过,知道自己一进宫门,代表的是东南王府的脸面和态度,忙谨慎道:“陛下日理万机,忧民生之艰,属实是千古仁君,我等自当尽心竭力,但凭陛下吩咐。” 闻喜点点头,道:“武校尉呈上来的东西,陛下已看过了。澹州知府倒卖官粮一案证据确凿,交由东南总刑事司办理,澹州同知暂代知府一职,待开春,再委派新知府下来。” 武泽听完,等了一会儿,惊觉这就是陛下的全部旨意了! 他惊愕地抬起头来,闻喜略一抬眉,道:“武校尉还有什么话说?” 武泽真想问问,陛下真的看了密信么?连私采金矿、密谋造反,都放任不管了? 他握了握拳,把胸口铺天盖地的震惊和失望压下去,低声道:“澹州知府倒卖官粮一案,还牵扯出一些秘辛,下官斗胆,想入殿汇报。” 闻喜摇摇头:“陛下集议一整日,已乏了。这等案件,本也在东南总刑事司的职权内,有世子殿下亲自督办,陛下放心得很。” 武泽还想再说,闻喜却摆了摆手,侍立大殿门口的小太监们立刻会意,费力地推动沉重的红木雕花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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