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珠用神情挽留,卫兵却无情地走向了廊道的另一端,丹珠滑下去,坐在了墙边,他试图咀嚼昨日吃剩下的糠饼,他却在咀嚼着食物的时候想要放弃生命,他知道,于贡嘎甲央,他是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的。 “少爷,”丹珠说,“少爷,丹珠想念您啊,少爷。” 眼泪流淌下去,渗透进了皲裂的脸颊,丹珠把眼泪抹干,却在狠狠呼吸的时候被干噎的糠饼呛得几乎喘不过气,房梁上的老鼠们又在唱歌了,夏天快到来,它们更有活力了。 丹珠喝了一口飘着干草叶的脏水,他再次向外边张望,却看不到任何人,他只好坐在地上,用怀念和肖想消磨日子,他看着投射在地面上阳光,想象自己在草场上奔跑,他想象着曾经与贡嘎甲央承诺过的一切,那时候,他告诉他——他们将在夏日的山坡上云雨,看月亮、看星星。 丹珠不责怪贡嘎甲央,也无法恨他,他知道的,在那样的情境下,他们彼此都没有第二种选择,更何况,他对贡嘎甲央是一厢情愿的,就像德吉那样,就像许多曾经落魄的侍女一样,就像草原上追随着勇士的风儿一样。 犯人的惨叫回响在整座地牢的上空,丹珠知道地牢的头顶就是堂皇的官寨,他知道,在那里有颂岗土司、夫人、小姐们、少爷们,更加重要的是,那儿有贡嘎甲央,他没了丹珠,仍然能过富贵无忧的日子。 您不会痛苦吧?也不会想念我吧,少爷? 丹珠想着,用双手捧住了脸颊和眼睛,他唯一能感光的眼睛酸了,另一只眼睛没了眼罩的遮蔽,只是一个在阳光下毫不美观的饰物,他为敬爱的阿妈祈祷,希望犯了事的自己不要连累她。 / 白玛穿着洗得发白的朴素衣裙,推门进来,她为正在读书的贡嘎甲央呈上方才出锅的肉羹,又将酥脆的面饼掐成小块,她还为他倒了醇香的酥油茶,说:“少爷,念书累了,吃些点心吧。” 贡嘎甲央的视线从书本上移开了,他注视着谨慎的白玛,问道:“知不知道……丹珠在牢里有什么消息?” “少爷,白玛不知道,牢里的事,我不会随意过问的。” “贡布没有告诉你?” “少爷,没有,”白玛把汤匙放进了盛着热腾腾的肉羹的碗里,她说,“贡布不会轻易告诉我这些的,我也不会问他的,少爷说不准去探望,我也不曾去探望过他,只是听说……听说……” 白玛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贡嘎甲央轻蹙起了眉头,问道:“听说什么?” “都说丹珠的阿妈很担心他,每天以泪洗面,她在磨坊里上工,最近……过得挺不好的。” “还有呢?” “没有别的,少爷,官寨就是这样的,哪怕是一个很熟悉的人突然死了,也不会有人在意的,少爷,您从小长到大,应该知道,官寨就是这样的。” “谁说我要他死了?”贡嘎甲央继续翻着书,他今天没有梳洗,也不曾去厅堂里用饭,他穿着睡袍待在卧室里,不去给父母问安,更不见客,他清了清喉咙,说道,“我还没说过该怎么罚他。” “少爷,您这已经是在罚他了,那地牢里边不干净,不知道有多少犯人,连行刑的日子都等不到,就死在那里头了。” 白玛又说:“少爷,并非白玛多嘴,只是……您多想想您和丹珠的曾经吧,他的心里全都是您,我不相信他爱着诺布,我只知道,昭尼土司带着拉姆小姐来的那天,丹珠哭了,他为您哭了,我是女子,我也有钟情的人,我知道您这次这么做,他是多么伤心的。” “白玛,你不要训我,”贡嘎甲央想要发怒,却心脏生疼,怒不起来,于是,他只好合上了书,喝了一口热腾腾的茶,说,“你应该知道,发生了这种事,做主子的能留他一条命,已经是天大的仁慈了。” “少爷,那就请求您再仁慈一些吧。” 白玛将肉羹喂到了贡嘎甲央的嘴边,冷静地劝他,却还是掉了眼泪,她梨花带雨,红着鼻头和眼眶,说:“您请吃吧,少爷,您这几天都瘦了,该用一些饭了。” “白玛,知不知道……地牢里的人都吃些什么?” “我听祖母说过,地牢里的犯人,吃的有糠和干草做成的饼子,咽不下去,喉咙和嘴巴里头,都被割烂了,”白玛终于忍耐够了,她无所谓替丹珠求情会不会被怪罪了,她说,“少爷,您想想丹珠的那副样子,本来就瘦弱,又受过刀伤……少爷,您饶恕了他吧,至少,他还为您挡过一刀,救过您的命呢!” 白玛跪了下去,将前额磕在地上,发出很脆的响声,她抬起头来,直视着贡嘎甲央的眼睛,贡嘎甲央看向了别处,说:“白玛,你答应过我了,不替他求情。” “少爷,若他是其他人,我是不会管的,只是……丹珠是一个爱着少爷的人呀,他深爱您,就像长情的女子痴迷她的夫君,他若是在留恋和心碎中死在那肮脏的地牢里,您再想要一个一模一样的丹珠,可就再也没了。” 白玛已经哭泣到难以呼吸了,她埋下脸去,等待着贡嘎甲央的松口,然而,片刻后等来的却是前来参见三少爷的行刑人,行刑人说:“三少爷,您叫我过来,什么吩咐?” 行刑人那沾过鲜血的鞋底,踩在了白玛擦得光亮的地板上,白玛攥着自己的衣领,连喘息都不敢再有了。 贡嘎甲央说:“明日,为监牢里叫作丹珠的犯人行刑。” “少爷,这恐怕要禀告老爷。” “我会禀告的。” “少爷,请问,要用什么刑罚?” “不必让他死,他是个瞎子……你无需再做别的,割掉他的舌头就好了。” 贡嘎甲央站在了窗边,温暖的风刮过来,他的眼睛蓦地红了,他咬紧了牙关,看了行刑人一眼,说道:“我都说清楚了,你,退下吧。” TBC.
第二十五章 分离-01 等来了天亮,丹珠却没有等来饶恕,又一天,外边变得更加暖和了,然而,地牢里仍然是潮湿阴暗的,有人进来了,丹珠认出了他们,他们是贡嘎甲央手下的卫兵。 贡布就走在他们的身后。 “贡布,贡布大人,您来了?”牢房的门被打开了,卫兵拆去了丹珠的脚镣,丹珠跪在地上,轻声地问道,“贡布大人,您是要放我出去吗?” “丹珠,”贡布蹲了下来,曾经,他们算是朋友,而现在,却成了重犯和大人,贡布擦去了丹珠脸颊上的泥污,说道,“你不用喊我大人,你这样子,会让我觉得自己有罪。” “贡布,少爷有什么新的吩咐?他是不是心软了,是不是会放我出去?” “丹珠,”贡布露出了沉痛的神色,他看着他可怜兮兮的眼神,说道,“少爷已经吩咐下去了,今天要为你行刑了,我知道,少爷伤了你的心了,但是,若是犯事的人是我或者白玛,我们根本活不到今天,而是当即处斩,所以,丹珠你明白吗?少爷为了你,已经坏了官寨的规矩。” 跪坐在地上的丹珠,用破烂的衣袖擦去脸颊上的泪珠,他问道:“他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割舌,丹珠,这是少爷极其犹豫的抉择,他已经好些天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我陪着他喝了好几次酒,他不说不舍你,但他的神情言语,均在表示他不舍你,”贡布的内心还是更加偏向贡嘎甲央的,他告诉丹珠,“这是少爷最大的仁慈了,我想,若是他是普通人,而不是少爷,若是他生存在汉人的地方,没有这么多规矩缠身,那么,他会带你走的。” 丹珠哭了,他愿意相信贡布口中贡嘎甲央的一切偏爱都是真的。 贡布继续说道:“丹珠,少爷对德吉、对白玛,都不会像对你这样的,少爷他自己没有察觉,但我看出来了,他爱上你了,所以你要原谅他,他是少爷,或许更是未来的土司,是未来藏地的王,他为你做不了什么,甚至无法将你当作一位真正的情人,少爷小时候在成都念过书,他那天还跟我说,他应该那时候就离开这里,永远别再回来。” 丹珠哭泣着问:“少爷……真的爱我?” “是的,丹珠,现如今的少爷痛苦不堪,或许,这便是爱的表现吧。” 丹珠走不动路了,他只能被一位强壮的卫兵背着,离开这人间炼狱一般的地牢,贡布告诉他,在行刑的广场上,他还有再见贡嘎甲央一次的机会。 走出了地牢,见到阳光了,丹珠忽然晕了过去,他能感觉到春夏交接时候风的温暖,能闻到山坡上飘来的繁花的香气,他再次睁开眼了,这时候,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 广场上围满了人,有贵族,也有平民,有奴隶,他们很喧嚷,这个场景是曾经出现过很多次的,不过那时候,丹珠还是茫然的观众,而现在,他成了被观看的人了。 丹珠看见了憔悴的阿妈,也看见了捂着嘴哭泣的白玛,他向着高台上望去,只见,那里站着衣着崭新的贡嘎甲央,他还是拿着他的那只千里镜,面容严肃,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 行刑人赤裸着上身,将烈酒倒进嘴里。 “贡布,”贡嘎甲央收起了千里镜,他难以忘却方才看见的浑身伤痕的丹珠,他转过脸去,贴着贡布的耳朵,说道,“行刑之后的事,我便交给你了。” “是,少爷,贡布明白的。” “别告诉他是我的主意。” “是。” “下令之前,我想好好地看看他。” 贡嘎甲央对上了贡布的视线,他痛惜难捱,所以,做出了背叛整个颂岗家的决定,他在贡布的陪同下,从高台上走了下去,他走到了被吊在刑架上的、丹珠的身边。 “丹珠,”贡嘎甲央人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眼前的人并非他的血亲,他却想为他哭泣,他问道,“可曾吃过最想吃的饭了?” 丹珠点着下巴,答道:“昨夜用过了干肉和糌粑,是贡布大人关照我的。” “是我关照的才对。” “是,是您关照的。” “恨不恨我,丹珠?” “是的,此生到了这一刻,最恨少爷,最最恨少爷,”丹珠落下了一滴泪,他说道,“您割了我的舌头,又要把我抛弃到哪里去?” “那都是后话,”贡嘎甲央背过了身,这一刻,他的心脏是疼的,喉管和鼻腔也是疼的,他的眼眶酸胀,他说道,“是时候行刑了。” 贡嘎甲央快步走上了高台,贡布转过头来,又看了丹珠一眼,这时候,行刑人从炭盆里拿出了烧得发红的刀子,刀子散发出烧干的铁器味,丹珠紧绷着牙根,他觉得那行刑人长得并不可怕,但是,他的表情凌厉,让人惊恐。 丹珠闭上了眼睛,使尽全身的力气,咬下了自己的舌头。 贡嘎甲央在惊呼中抬起头的时候,第一眼便看见垂吊在刑架上的、已经没了意识的丹珠,他紧紧地闭着嘴巴,嘴角流淌着红色的鲜血,贡布从高台上飞奔下去了,他用匕首砍断了绳子,将轻飘飘掉落的丹珠抱在了怀里,贡布站了起来,一旁是早就赶来的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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