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这是自己应该有的反应,可是他没有。 他甚至很难说清此时此刻,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 其实应该要有愤怒的、或者是不甘、或者是失望,或者是其他……总之一切关于绝望的情绪都应该出现在此时此刻。 但他也没有。 他只像是看到了最稀疏平常的草长莺飞,心无波澜。 韩嘉元从后的人群中走出,单膝跪地对李重华行了一个礼,正声道:“末将来迟,请陛下恕罪。” “饶你无罪。”李重华轻拍了一下韩嘉元的肩膀,但眼睛一直看向的是李浔。 陛下,陛下。 李浔默默地在心中重复了几遍这两个字,又看见李重华那双眼睛就不由得笑了出来。 没有信任、没有依赖,也没有爱。 他扶额揉了揉自己有些胀痛的头,觉得这些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疑云就这么散开。 两人甚至不需要再交谈,他也不需要再看到更多的东西,这么轻而易举地散开了。 继位的新帝不是起兵谋反的大皇子,也不是尚未成年的四皇子,而是那个在万民心中早已死去的废太子晏淮清。 或许晏鎏锦的起兵谋反也不过是对方计谋中的一环,子卯与他之间的感情,也不过是对方拿捏他的弱点。 先把他逼回京都,同时又暗中撺掇晏鎏锦与淑妃起兵谋反,让局势变得更加混乱不堪,随后再利用暗卫的信任设置了一个局中假象……将他们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最后一环,便是引他入城了。 对方知道,他必然放心不下被大皇子挟持了的他,又一定不会拒绝去拿母后遗物这样的要求,所以早早地就掌印府做好了埋伏,只等着他自投罗网。 李浔这一生机关算尽,却没想到还是有遗漏的一环。 他以为一个冷宫弃子、一个被当作棋子养大的太子,会是愚蠢不堪的,没想到竟然有这样的心智和谋略。 也竟然这样放得下身段,甘愿雌伏与他。 对方知道他放心不下,所以以此为筹码。 好计谋,也好下作。 身上流的不愧是他们晏家人的血。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这笑,李重华忽然侧身抽出了韩嘉元的佩剑,而后再挽了一个剑花。 不熟练,但很熟悉。 是他从前常舞的那种。 最后李重华的刀尖指向了他李浔。 借着火把灼灼的光,他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量李重华的那张脸。 李重华的面色总是苍白的,即使他耗费心神养了这么久,但也总好像红润不起来。浅色的眸子半敛的时候带着几分悲天悯人的意味,似乎见不得这人世的一点苦。 虽然从前也确确实实吃不了苦。 “李浔,攻守易形了。”李重华语气淡淡地对他说。 热毒又隐隐有躁动发作之势,从指尖到心口一路都烧着疼,他藏在袖中的手握紧了拳头,熬着让自己撑过了这一波剧痛。 而后他笑着偏头回应道:,“哦?陛下意欲何为?” 在听到他回话之后,李重华脸上的表情变得更难看了一些。 不过一会儿就开口朗声道:“佞臣李浔,私藏兵马,无诏回京,意欲谋反。”李重华话音一落,就有一大群身着软甲的士卒,从侧门处涌进了院中。 李浔不过扫了一眼,就发现竟然都是那城外的那三千兵马中的人员。 不免心中又起了那么一点小小的波动。 按理来说兵符在他手中,李重华应该调动不了这些兵马才对。 除非……李重华当初给他的是假的。 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能够解释得通了。 看来这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一个惊天欺世的谎言。 而那边李重华还在继续说道:“来人,将这乱臣贼子给朕拿下,押入大牢,待大典之后再问审。” 身着软甲带着武器的士兵走上前来,想要押住他,他即刻抬手止住。“我随你们走便是,时日久了,陛下自然会知道臣之心是向着大晏的。”他说完,又将自己手中的匕首主动递了出去。 此时反抗,不是明智之举。 李重华哼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李浔还是没忍住停下了自己的脚步,侧身低声讥讽了一句,“陛下可真是好计谋。” 对方也不甘示弱。“都是掌印教得好。” 没再有说话的机会,他跟着士兵一直去到了关押重刑犯的天牢当中。 正是当初关押谋逆废太子晏淮清的那一间。 他整理了一下堆在一处的散乱稻草,就着稻草靠墙坐下,直到再也听不到任何狱卒的声音、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他才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痛,是真的痛。 皮肉骨血都痛,可这个时候却分不清是不是其他地方也在痛。 方才当面与之交锋时,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终于涌了出来。夜深人静一个人独处,他才有能力去细细分辩这些情绪都是什么、又源自于什么。 还是会难过的。 今日也不知是怎得,身上的热毒越忍越痛,最后贴墙坐着的力气似乎也又没有了,他撑着身子叹了一口气,随后撑着去到了墙角。 盯着虚无之处发了一会儿呆,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瓷瓶。 轻轻一晃,手中的瓷瓶就发出了闷闷的叮当响,他这样听了一会儿。 瓶中装有是见血封喉、药石无医的毒丸,当年特地找巫朝要的,只想着自己某日大仇得报,便掏出服下一了百了,解决这此生此世都难断的痛苦。 不过偶尔疼得狠了、疼得厉害的时候也还是会拿出来看一看。 只是看一看。 这东西连子卯也不知道有。 听着听着,他就又走了神,又开始回想前几十年从他指缝当中溜走的那些时光。 或许此间从来就没有代帝披红的司礼监掌印李浔,有的只是一个在松树下、城墙外,快要被饿死了逃乡少年。 临死之前,他做了一场盛大持久的梦。 - 他在牢中待了约么有两旬的时间,这日子说久也不算久。 起初那几日也没有什么心力去细想那天发生的事情,后来独坐无事,即使不主动去想,也会不由得自顾自地开始思考。 牢外的暗卫,估摸着已经能够知道发生什么事儿了,许是李重华看守比较严防,故而事到如今尚未与他联系上。 但这点他倒是不急。 对方没立刻就要他死,反而留了两旬的时间,说明他在对方心中还算是有些利用价值,或者说可亵玩的价值在其中。 他不会对自己的人生强绑上尊严,他只知道在大仇未报的时候要活下去,也知道自己活下去的目标是报仇。 所以不管对方是想利用或者羞辱,只要没当场处死他,那就是他的一个机会,尚可利用。 他在心中预设了很多种结果,但是当李重华亲自来找他,对他说出的那些话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惊住了。 “我带你出去。”这是李重华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李重华站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新帝登基,他面上却还是如往常般苍白的神色,像被风雪侵蚀的一尊玉佛,无喜无悲无念无欲。 李浔当然会觉得这句话似曾相识,因为在盛元二十三年的第一场大雪中,他也站在牢房外,对当时谋逆的废太子说出了一句类似的话。 但他不是李重华,不会就此犹豫。 他正想笑着应一声好啊。 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听得李重华继续说道:“从此以后,你不再是大晏的司礼监掌印,你是新帝晏淮清的亲封皇后。” 李浔刚挂上脸的笑瞬间就收了起来,牢房当中一片鸦雀无声,静得两个人的呼吸声都能够听得清楚。 他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愚笨的人,起码很多事情想得清楚也看得清楚,但在这个时候很难不会产生一种迷茫感。 此举所做为何呢?他想不通。 若要说羞辱,也大可不必为此。 大概是见他久久都没有反应,李重华有些不耐烦了,沉着声音喊了一句。“李寒浔。” 李浔立刻跪坐了起来,半眯着眼睛看着面前这个人。“谁告诉你的?” 李重华脸上的表情淡然,只说:“子卯即使伤重,梦中却也还在喊你的名字。” 听到这句话他一顿而后才琢磨出来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想以此要挟他,逼他就犯。可他心中却没有升起被拿捏了的愤恨,反而是一阵抑制不住的喜。 子卯还活着,还活着! 这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 李重华就是在这个时候打开了牢房的门,随即走了进来。 他没有反应,也没动,想看看对方想做什么。 离得近了,李浔才听见细碎的、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李重华蹲在了他的面前,一边说一边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红绸缝制的带子,上头还点缀着小巧精致的金铃。 李重华扯着那个东西就往他的脖颈处移,还继续说道:“你是我晏淮清的皇后,死后要与我一同葬入皇陵,见证我晏家基业千秋万代。” 千秋万代四个字咬得很重。 而缀着金铃的红绸已经绑在了他的脖子上,但细碎的响声还未停。 作者有话说: 两个设备同步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找了、补了好久的稿子,噩耗。
第110章 【柒】婚 帮他系上了那个红绸带之后,李重华拉开了距离,站起身似乎还往后退了几步,像是害怕他会忽然起身做出些什么。 他忽然觉得有些没意思,又暗地自嘲一笑,手却不自觉地拨弄了一下挂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个小金玲。 细细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在无人说话且空旷潮湿的牢房当中一清二楚,可又莫名觉得有些诡异。 听着这个声音,他很快地就产生了情绪。 又或者是说知道子卯叔其实并没有死,他的身心才终于空了出来,有能力再去处理另外一件事情、另外一个人的情绪。 总之就在这个时候,在发现对方带着兵马围住自己 又拿着刀尖指向自己是时应该有的愤怒、失望和痛苦终于涌了上来。 一瞬间就将他淹没。 他抬眸看向离自己几步远的大晏新帝,看着那张熟悉而又苍白的脸上,带着他并不熟悉的神情与阴鸷,才终于肯承认,自己确实是从来也不了解李重华的。 不,现在应该叫他晏淮清。 “陛下,这是何意?”他攥着那个小金玲扯了扯,使了些力道,但也没有真的扯下来的意思,如今局势不明,他不想真的惹怒对方。只是又笑着说:“李浔乱臣贼子、祸国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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