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领了俸禄正欲回家,谁知在一小巷中见几个地痞在围殴一人,隐隐约约可以看出被打的是一个瘦弱的小孩。 “去去去,净欺负小孩算什么?一群刁民。”赵磐两脚便踹走了那些人。 彼时锦衣卫风头正盛,一身百户的打扮就让那些男人吓得够呛了,哪里还记得反抗,连滚带爬地离开。 好一会儿之后,团成一团的李浔抬着看向他,面上青乌、嘴角带血。 第一眼,只是第一眼赵磐就觉得李浔漂亮。 他从未见过一双那样的眼睛,含着空空荡荡的恨意,除了恨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可还是好看,眉梢眼角都好看。 “你叫什么名字?”他不自觉地蹲在了李浔的身边,那双眼睛想看却又不敢看。“我看你不像是京都人。” 李浔没说话,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赵磐忽而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于是想要做些什么,从怀中掏了掏,只找出一个吃剩下半个的饼来。“你饿了不饿?给你吃吧。” 无人回应。 他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急,家中父母健在的时候甚至说得上有些无法无天,遇见个不会回话的闷葫芦便气闷得很,把饼掰了一小块就往李浔的嘴里硬塞。 “你吃啊,我还能骗你不成,你看清楚了,我是锦衣卫百户,我可是一个大好人。” 刚塞进去小半口,李浔就吐了出来,饼渣喷了他满身,随后又将牙关咬得紧紧的,一声闷哼都不发出。如此,眼睛却不肯闭,有种了然的恨意与视死如归。 “你这小孩怎么回事啊!”他的脾气也上来了,丢了握在手上的配刀一把钳住了李浔的下巴,撬开之后就一点点将饼往里塞。“你今天就偏得吃完不可。” 那时的李浔还拧不过他,瘦弱的身体因为愤怒而不停地发颤,鼻尖和眼尾都被气得通红。 愈发地漂亮了。 然而大抵是饿得狠了,人倔得要命地躲,尝到了饼味道的嘴却开始嚼了,嚼了没几口反应了过来,许是觉着不好意思,就愣在原地动也不动了,生生做出了几分命休矣的悲凉感来。 “哎哟,没毒没毒没毒,我害你作甚,我又不认识你!”赵磐看他这副模样,自个儿的火也下去了,就着饼咬了一口给他看。“我就是看你一小孩可怜。”说完,又把饼硬塞到了李浔手上。 这次没再反抗。 垂着头、红着眼睛就慢慢地吃着饼,吃到他咬了一口的地方,还细致地捏掉了那一圈,一副不想浪费了粮食,也不想吃他咬过的东西的模样。 赵磐被他这副模样给气笑了。 “弟弟,你是真可怜,也是真的气人。”他揉了几把李浔的头发,问:“你叫什么名字,日后就跟着我混吧,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李浔抬着头看了他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赵磐心下惊疑,“莫非是个哑巴?” “李……浔。” 声音带着几分哑,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过,赵磐乍一听吓了一跳。“什么?” “我叫李浔。” 那个时候他无法预料得到,面前这个瘦弱的、浑身脏污的、蓬头垢面的异乡少年,会在多年之后成为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并将刀尖指向了他。 有一段时间锦衣卫中好问“倘若”,倘若做了某事会如何、倘若没做某事又会如何,起初赵磐觉得无趣,但夜深人静的时候忽而也这样问起了自己。 倘若人生重来,再回到初见李浔的那一天,他还会不会伸出手给李浔那半个饼。他左思右想,都找不出不会的理由,倒觉得那日再温柔些就好了。 - 他把李浔带回了家,家里没住人,宽敞得很,养一个小孩还是可以的。 将脸上的脏污洗净之后,那张脸便更是艳丽,纵然多数时候如死水般做不出什么表情,可还是让他的心乱了一下。 “你……”他吞咽了几下,“你难不成是个小太监?” 这话一说完,李浔倏地抬头看向了他,一双狭长的眼睛都瞪圆了。 “我没见男人能长成你这样的,就是小孩儿,也……”赵磐越说便越觉得是,想到东厂的那群阉人,确实是阳刚不足阴柔有余的。“是不是家里头穷,把你骟了想送进宫当太监的?可为什么又没去呢,是家里不舍得了吗?” 李浔偏开了头,只说:“我阿爹阿娘已故。” “那也怪不得了。”赵磐点了点头,“还是不要进宫了的好,宫里头那些老阉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惯会磋磨人的。” “我……”李浔急急忙忙地开口。 “没事儿。”赵磐权当他是怕没有去处,但好歹也是自己善心大发捡回来的小孩儿,怎么能再把他送进那些龙潭虎穴去,当下就大手一挥。“我把你给送进东厂,东厂的档头番子有好些都是锦衣卫调过去的,我还是说得上话。 “虽说东厂的太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总比宫里头强,在这里我也能帮衬你一下。 “你先做几日试试看,被人欺负了就告诉我,我带着锦衣卫给你找回场子,锦衣卫讲的就是义气。要是实在不想干了,就在家里闲着也行,我的俸禄养得起我们两人。” 李浔就不说话了,赵磐于是当他同意的意思。 - 刚开始他是真的把李浔当弟弟看,小孩儿父母双亡也确实可怜。 他好吃酒、好闲聊,家里头有个人在也有人气得多,日子都觉得舒坦了不少,所以也不跟着那群弟兄在外面胡混了,到了时辰就回家和小孩用晚膳,把白日里发生的事儿都说一遍。 李浔的话不大多,只在他问的时候答几句,这样赵磐也觉得熨帖。 只是他的弟兄不知道他捡了个小孩,某日提了几坛酒,拦下他就问他是不是金屋藏娇,所以见色忘义酒也不跟他们吃了,又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浑话。 他夺了酒就走,也不跟他们瞎聊。 用晚膳时喝了几碗,平白无故地开始打量起眼前的小孩,发现较刚捡到的时候,确实是变了不少。 “嘿,你看,长胖了不少,还得是我把你养得好了。”赵磐伸手想去捏一把李浔的脸,被躲了过去,于是讪讪收回。“小白眼狼。” 李浔不说话,垂着脑袋自顾自地吃菜。 赵磐心下一动,“你吃过酒没?给你尝尝味道。”但刚倒了半碗就觉得自己是做糊涂的事儿。“你一小孩儿,我给你倒什么啊,真是真是。”正想拿回,就见李浔端着碗喝干了。 “我十五,快十六了。”李浔把喝完的空碗挪了回来,说。 “你就比我小三岁?”这赵磐是真的没想到,看着这身形体量就像十二三岁的,哪里想得到都这么大了。“怎么……”又想到他家穷,可能饭都吃不起,也就了然了。“那我还得把你给再养养,这哪里像十五六的。” 李浔喝了酒刚开始还不显,过了一会儿面上竟然浮了一层薄薄的红,像染上了胭脂的羊脂玉,无故多了几分风尘的美。 赵磐看着险些把碗摔碎在了地上。 从那天起,他的梦中便时常会出现一个人,长什么样看不清,只记得带泪的绯红双眼,和颊上的酡红。 后来他才终于恍然,那人是他捡来的弟弟——李浔。 - “子鸣,你又喝醉了。”李浔把他放上床的时候皱着眉,次次都是如此。 赵磐翻了个身,拉住了李浔的手不让他走,借着这三分醉意开始无赖。“谁让你叫我的字的,为什么不叫哥哥。” 李浔不说话,像是有些难以招架他这样的醉鬼,这模样他不喜欢看,继续无理取闹又把人给拉近了一些。“你不叫我哥哥,心里头在想些什么?”最后干脆把人一把拉着拉入了怀里。 “你放开。”李浔撑起身子,面上已是非常不悦了。 越是这样说,赵磐就越不想放手,不知怎的,脑袋一热就翻身将李浔压在了身下,看着那张艳丽却不媚俗的脸,浑身开始发热。 他吞咽了一下,“弟弟,有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 李浔推了他一把,他险些不稳地滚下了床。 “既然不叫哥哥,那就不做你的哥哥了,好不好?”他钳住了李浔的手,看着那殷红的唇气息也不自觉地变粗了。“你做我的小宠吧,我……” “赵子鸣,你让我做你的小宠?” 这句话李浔几乎是吼出来的,这是赵磐第一次见到他失态。 那眼中的恨意那么赤裸分明、那么灼伤人心,他紧压住的手不自觉松开了。 他不想李浔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还没等他翻身下去,李浔就抬脚狠狠地踹向了他的子孙根,一点力道也没留,他痛得直接翻下了床,蜷缩在一起,额上瞬间就冒出了冷汗。 李浔也下了床,站在他的身前,垂着眸看了好一会儿他痛苦的模样,最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家。 任凭他在后头怎么叫,仍没有回头。 这一生,也都没有再回头。 - 他知道李浔恨他,因为这桩事,也因为盛元十四年的跪地而食。 从那时再到如今的盛元二十四年,这十年间他们曾有无数次交锋的时刻,却再也没能有机会把酒言欢、再谈往事,自然也无法亲口告诉李浔,那并非他的刻意陷害。 赵磐鲜少为做过的事情而懊悔,因为他认为自己几乎不会做错事,唯一承认的犯过的错,就是那日借着酒意拉住了李浔的手,口不择言地让对方做他的小宠。 做错了一件事,竟就错过了一个人。 他躺靠在东厂的牢房破旧的墙壁上,忽而觉得二十八年就是弹指一挥间,周身滋生蔓延出了一种深深的疲惫来,让他喘息不得。 人近而立,无父母、无兄弟、无爱人,孑然一身、形影相吊。 思及此,赵磐再次克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捧着头嚎啕了起来,不知是不是泪早就落干了,坠在稻草上的竟然是两滴血泪。 赵磐浑身一颤。 “气数已尽、气数已尽啊!”他抹了一把脸,撕下了身上的囚服,从旁处翻出了一根碳棍,在上头写下了这些年晏鎏锦让他做过的事情,又刻意提及了这几日狱卒都在说的人皮傀儡。 这事儿他知道不多,曾在戚永贞的口中听过,但在他表示过自己的不屑后便再也未闻,可单凭这些,他也能写出个一二,怕不为他人所信,还杜撰了一个府中证据所在之处,他知道李浔看到后会有主意的。 李浔很聪明,向来很聪明。 写完这些,他又觉得不够,便再撕下了一角,丢了木炭,咬破了自己的手指。 【浔台启。 吾幼时八岁,严父慈母皆见背,时千户愍吾孤弱,躬亲抚养,然行年十五,千户亦逝。未遇汝,则深感人间之悲苦;既遇之,又常觉尘寰之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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