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殷站在稍远些的河边,没有再前行,只是望着花怀锦,一句话在口里压了半晌,还是嘟囔出声,“攒刀处有事情瞒我。” “这话并不对,秦公子。”花怀锦语调凉凉的,似乎代替了秦殷话里意指的小刀回话,“攒刀处上听天命,哪有需要向你汇报的呢?恐怕这里本就无有瞒不瞒你这一说道。” “你……”秦殷怒瞪花怀锦一眼,咬了咬牙,“你也同样。” “那更不对了,秦公子。”花怀锦的语调仍是凉凉的,比起刚才又带了几分笑意。商人惯常假装的无辜无害,“我一介布衣平民,刚巧卷进了命案之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哪敢对大人有所欺瞒呢?况且我也只知自家车夫半途被杀,还能知道些什么呢?” “……” 秦殷将笛子往旁边树干上面一戳,半晌没有回话。他最烦花怀锦拿身份说事,心中暗骂商人果然是商人,口舌太利,左右也是要占了名利的好处,又讨无职的便宜。 “花爷什么身份,‘布衣平民’这个词怎好意思相配。” 少年人停着半晌,最终也只得带着火气呛声。 “那便算是‘锦衣平民’。”花怀锦笑得一脸灿然,丝毫不以为意。他一把合着的扇子又晃了晃,“少卿大人若是想跟我闲聊,花府随时欢迎;只是现在还是把注意力放在案子上面罢,否则又被攒刀处的抢了生意。” “不用你多说!” 秦殷转过了头,端的是不想理他,甚至也不想跟花怀锦待在一处似的,越走越是快了起来,往前面空旷处跑去了,不知是否在计算那凶嫌逃窜的时间。 虽是接连被钟离与花怀锦讨了嘴上便宜,秦殷的功夫倒是不差,没多一会儿,就望不见人影了。 彻骨刀这时抬头远望了一眼,心中也是稍惊。 攒刀处一向由钟离领着,牙门在年初开春、苏将军卸甲时候才交给了秦殷;虽平日里打不着交道,小刀好歹也是知道秦殷名姓的,也知他是当朝丞相义子,也知在他眼里是最无花怀锦这个并肩王爷的。 今日一见,倒再次意识到了花怀锦身上那几乎是最为轻巧自然的计算。他与秦殷讲话的态度,又是跟同自己讲话不相似的。 与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露不同的态度,这本就是为人处世之道,花怀锦既是商人,更擅长些也无可厚非。只他在秦殷面前处处替攒刀处说话,这似乎刻意将自己摆在了微妙的位置上面,惹秦殷怀疑。 这样故意为之,又是作何? 彻骨刀这样想的时候,肩头上轻轻一落。他没回头,也知是花怀锦,此时秦殷已经在更往东的空旷处跑得不见踪影。 “怎样?‘毒’发作没有?”花怀锦问话的时候,面上仍是带着轻巧笑意。 彻骨刀转过头去,像是仔细打量着花怀锦似的,望了片刻,却懒得再回他话,自顾自要往前走。 “哎,哎,小崽子。” 花怀锦像是走累了,又不肯失了那股子装出来的风雅劲儿就地坐下,只是往旁边走,靠了树干,冲着彻骨刀喊道,“要不要解药,一句话。” 小刀仍是懒得搭理他。 与旁人说话交谈,或许只是有些难以表达清楚的焦躁;与花怀锦说话,则是令人莫名烦躁,有时甚至颇有几分暴躁。 “我说了就帮我办一件事儿,保证不会太难。” 彻骨刀要往秦殷那处走,却被花怀锦扯住了黑衣裳的下摆。转过脸去,花爷面上还带着揶揄的调笑,“怎么了?知道自己没中毒了,才不肯理我的?” 在几乎要听到花怀锦那旁人不觉有趣的笑声之前,小刀终于开了口,咬着牙回应他,“……酒。” 原本彻骨刀也并未将那所谓“毒酒”当做一回事的。自然,人都是不想死,但他以为下一秒就会毒发暴毙,也没有与花怀锦多作纠缠;直至钟离都走了,身上除了发烫出汗、头昏之外,也无太多不适。 花怀锦笑着说,你以为我傻?要你死在我这里,还要扔,太麻烦。 “这毒三日之后才会发作,这期间你若愿意找人给看看,倒也可以,只不过我猜天下能解这毒的,多不了。”花怀锦敲着桌子。他在钟离来前走后又喝了不少,有了些明显的醉态,盯着小刀,“我这里有毒,自然有解。只要你替我办件事。” 他丝毫不提刚刚与钟离的那段对话,彻骨刀便也丝毫不提。两人对视再无言说,小刀便提起他那把从不离身的长刀,握着刀柄,勉强起身。 站起来的时候,小狼崽的脑子里似乎还能感到血液在乱窜,突突地跳。 “小心些。”花怀锦没有看他,扬了扬眉,“发作了。这毒你没见过,这几天别用功夫。” 彻骨刀没搭理他,提着刀径直走了出去。他知道今夜恰巧,日里鲜少在值的仵作要彻夜工作,应当还在攒刀处。 “有高人救你了,哎,是不是?”花怀锦从依靠着的树干上歪斜着起身。他笑得过分有兴致了,似乎觉得戏耍了小刀一番很有意思,“要不然……以你的,嗯,啧,到现在还得被蒙在鼓里罢。” 彻骨刀这下子是连看都懒得看上花怀锦一眼。按理说被人这么戏耍了一通,气恼也是气恼的,只小刀跟钟离学了个七分,面上声色不动,饶是花怀锦左右观察,也看不出端倪。 “让我猜猜,那神混子是不是?” 花怀锦声音清明。这让彻骨刀脑子里似乎升起了个古怪念头,又被这念头乍然一惊。 这时日头正要西沉入水,光亮照得河面上一片粼粼。彻骨刀低头看着昨日自己退至河边的那一道痕迹,又望了望昨日花怀锦那把扇子落在泥里的位置。 河水冲刷着,两道痕迹皆早不见了。 这时花怀锦没再说话了,彻骨刀才转眼看去。他又揪起了刚刚一闪而过的念头,只觉倘真如此,花怀锦与他交道不过数日,便看透如此彻底……而这位爷与钟离,交道数年。 午后的阳光倘全落了下去,本应属于初冬时节的阴冷便毫不遮掩地显露了出来。冷风吹得墙边雪碎轻飘,身段挺拔、衣着漂亮的少年人瞟了一眼走廊左右,直接便推了门。 秦殷熟门熟路,直走到里面的房间,朗声叫了一句“父亲”。 那屋里秦相正在跟人说着话,便见秦殷没个规矩闯了进来,只叹了口气,没作责骂。 他内屋坐着的也是当朝之臣,并非在说什么密话,只是来还一本棋谱。那人见了秦殷,微微眯了眼睛,摸了摸胡子,笑道,“小公子回来了?” “若没回来,能站在这里么?”秦殷走了过去,也回了个笑,落了礼,“蔺伯伯。” “没个规矩。”秦相在一旁数落一句。 姓蔺的朝臣却没在意,呵呵笑着,问秦殷道,“听外面人说,你回来后府也没来,自己就去了东郊那边?” 秦殷点了点头,“为着是昨日东郊命案。” “他花怀锦身边人的命案,还不知有多少牵扯!”蔺先生微微叹了口气,收敛了笑容,将那本棋谱放在了桌上,“攒刀处的竟不愿松手……” 如此看来,这件事情也并不止牙门与攒刀处这争端两方在意,恐怕多的是人眼看着。只人人各自立场,心中作何猜测也难再纷说。 “那钟离可不像是个与谁争气的。” 蔺先生又说了一句,转身跟秦相摆了摆手,微微鞠身,算作是要告别。他似乎也是随口议论两句,不知心中是否有其猜忌在意,但面上着实未露出。 秦相与他一贯交好,朝臣之中也算是个亲近的,跟着往外送了送,也没再多客套,很快又跟秦殷回了里屋。 刚一要开口,就被秦殷这小公子给抢了先:“刚刚蔺伯伯说钟离不是个爱与谁争的?怕是他没跟那钟离打过交道罢?” 秦相看了自家义子一眼,有些好笑,“这才刚上任,与他打交道少的怕是你罢。” 秦殷于是皱起了眉,声音低了下来,“那就怪了……” “如何怪了?” 秦相坐在那里,抿着茶水,又想起来什么似的,略一抬手,“知你昨夜回,以为今早便到,差人滤了雪水给泡蜜柑,这会儿拿来喝?” 秦相好饮茶,他这义子正相反,自小给喂两口茶水便吐,偏好甜丝儿的口味;因此丞相府里一年四季常备着蜜柑荔枣儿,给小公子泡水喝。 秦殷没有回父亲的话,犹自皱着眉。 “还在想什么呢?” “父亲,”秦殷抬眼,望着秦相,“今日在东郊处,钟离可没给儿子留半分情面。他是铁了心要争的。” 秦相手里还端着茶水杯子,持着茶杯盖子,没有动弹。也因此遮掩了口鼻,令秦殷看不清他的表情。 “人人皆知,父亲跟那姓花的不合。”秦殷又添了一句。 秦相终于是为他的话给笑了,笑完了放下茶杯,轻叹了一口气,“你又是想到些什么了?” 秦殷这孩子虽名义上是秦相义子,但两人关系也并非寻常。只秦相府里都少有人知道秦殷是从何处而来,秦殷本人更是不知。 他虽不知,却自孩提时代便懵懂天然,感受得到秦相对他并不一般的爱护;因此二十来岁还那么一副没天没地的少年心性,难得一身自小严苛管教下习来的功夫护得了身,闯过几番祸事也是有惊无险。 这时秦相懂他惯了没大小,又在自己家里不是外边儿,说话定是没什么分寸,也只得无奈望着他,听他说道。 谁料秦殷接下来的一番话饶是秦相知他性子,也觉吃惊。 “那姓钟的怕是要在这件事上有所隐瞒,刻意回护花怀锦。” 这倒不是令秦相惊讶的。秦殷不在城里这些日子,他也听了些风言凉语,说攒刀处要顶了牙门的活儿,攒刀处钟捕头为人一向公正秉直,也素来处事妥帖,虽少与朝中谁有过分交情,却也处处不得罪,该交际的话也不会少说。 他倒是在得空时候跟秦相说过些,没解释多少,只说无意顶替秦殷职责,只恰好那逃犯落了攒刀处手里,因此封禁城门捉捕由攒刀处主要负责更为方便,他也是跟牙门副手商量过了才接来的。 秦相并不动声色,只摆手称自己不懂这些,钟大人觉得合适便合适;后又隔了几日,才出了花怀锦车夫的案子,这自然惹他暗里想过其中干系。 “钟大人自有他的考虑罢。”秦相说道。 他相信钟离自然不会对自己全盘交代,所说之话也是托辞;但回护花怀锦?这倒是无有几分可能。 秦殷到底性子急,见父亲不信自己,干脆托出,“我假意与钟离手下、花怀锦一同留在东郊,却是在钟离走后立马与他俩分开了,跟着钟离回了城内。” 秦相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当这是什么好事么?” “管他呢!”秦殷一摆手,毫不在意。他话说得急,这会儿口渴,也毫不讲究地端起来他蔺伯伯那杯没喝的茶,给苦了一口,吐了吐舌头,皱着眉,“我去了他们攒刀处的仵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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