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心忽然间就蹿到了嗓子眼上,突突地就要破口而出。喉咙里满满地堵着千言万语,于是,一时间,我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知道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则是沉沉地落在星云大师身上。 星云大师叹道:“时候不多,骁少爷自求多福罢。” 霍骁微微颔首,不高不低地说道:“大师恩情,晚辈此生不忘。” 星云大师似乎整个人都因为他的视线而有了一种无计可施的郁闷及如坐针毡的不适,于是便合目启唇,双掌合十,开始一本正经地大念心法经文。 霍骁乌浓的眉睫黑压压地开始移动,像是苍穹上灰色的雨云。 其实只是一瞬间的动作,我却如同等待了一个世纪般地长久,等到那两片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我很想朝他绽出一个笑容来,只可惜,我已经用尽全力来承受他久违的眼神,最终难以调动任何一块面部肌肉。 他站在高高的供台之上,未置一词,单是利落地俯身下来,朝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虽是纳闷,却没有一点犹豫地站起身来,几步跑了过去,飞快地将自己的手交给了他。 霍骁微微用力就将我也拉上了供台,近距离地看他,我觉得心上简直是在一股一股地涌血,他的憔悴,显而易见。 霍骁无声无息地带着我在华丽庄严的供台上略走了几步,绕到了佛像之后,他伸手在那莲座的隐蔽处抽出了半块石机,只听得暗暗地一阵响动之后,佛像的背后显出一个窄门的轮廓。我心底不禁很是吃了一惊。 霍骁用巧力一拉,便将门后一处黑洞洞的空间展现而出。 他沉默地带着我走进了佛像之内,然后又小心开动此中的机关,缓缓地合上了窄门, 佛像是巨大的,内中所设的空间也是充裕的,佛顶镂空的金冠,为静谧漆黑的空间捕捉了几缕白晃晃的光线,蜿蜒地投射而下,投射在我们的脸上。 我仍旧开不了口,一双眼睛倒是已睁得不能再大,我很想先扇自己一耳光,来检测一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可终究还是不敢,万一真的在做梦,我又怎么舍得毁掉这样一个朝思暮想的梦境呢? 霍骁的眼睛在灰暗的空间里亮得吓人,他没有任何过渡地一把将我拽到自己身前,然后开口说话了。 “林佑熙,我只问你一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膛结结实实做了一个大大的起伏,“什么都不要了,肯不肯?” 我被他捏得骨缝里都钻出了痛苦的意味,不由自主地微微哼了一声。 霍骁目光一动,放开了自己的手,改用手臂搂住,继续目光如炬地盯住我。 “你呢,真的舍得下么?”我看着他,一张口就是一嗓子的颤抖。 霍骁敛着眉目,阴阴沉沉地看着我,他的视线宛若锋利的刃,是很具有威力和震慑力的,我在他的注视下,屏息等待着。 “舍不下,可已是舍了。”霍骁的口吻很冷,很低。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整个人在这一刻才彻彻底底地清明起来。 脑子里瞬间闪过很多东西,带着一点悲壮凄凉的色彩。 他的亲人,他的氏族,他的军队,他的亲信,他的前程,他的荣华……这些那么珍贵的东西,这些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他用幼年日日夜夜的努力,少年数不胜数的鲜血伤疤,所争取而来的东西,他……都不要了。 无数种情感像是细流似地汇聚到了脑海里,我无言地看着眼前的霍骁,强压下喉咙间的点点哽咽。 “走到现下这一步,我不后悔,现在,我只要你一个点头。”霍骁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有些贪恋地看着他的眼睛,一时间简直不懂该怎么言语,怎么呼吸。半晌,我终于反应过来,从袖间取出那枚玉指环,我将霍骁的一只手拉到了眼前,然后将它缓缓地推到了那根修长却覆着厚茧的无名指上。 低下头,我吻了吻他温热的手背,抬起头,我总算能够朝他泛起一个浅淡的笑容,我对他说:“霍骁,我们走吧。” 空气凝滞在了这一刻,我笑眼之中尽是朦胧。 霍骁一贯的从容和冷静,他眼中的光芒收敛得又快又狠,仅仅只是点了点头,片刻的停顿后,他从腰间取出一张折叠的老旧布巾塞到了我的襟前,严肃而郑重地告诉我: “这是玉华寺暗道的地图,我已探过,确然可通至寺外的山道,往西走便可出城。此道年岁久远,甚是破落,可就是好在知者寥寥,依我本意,原是要带你一同由此出去的,可惜这暗道狭隘,只通一人,以我的身量走起来委实艰难,入口又在偏殿庭院,甚是显眼,乃是在御林军的眼皮子底下。” 霍骁认真地看着我,道:“你细细看清了这图纸,入夜行动,我在出处接你。” 我低头将那地图收好,抬头看向霍骁,用力地点了点头。 “什么都别怕,星云大师会去绊住皇上,戌时之后你大大方方地去那园子里,倘若顺利,半个时辰就能从暗道中出来,如若遇上麻烦,你便不要冒险,照旧回去,切记别让人瞧出眉目来。我若亥时等不到你,便折回玉华寺,你就在留宿的房里等着我……” “是要硬闯了?”我皱眉问他。 霍骁安抚似地紧了紧我的肩膀,道:“有星云大师照应,暗道这一计该是妥当的,若是此事有变,我便只好烧几间这寺中的房子,造些乱子了。” “可行么?”我担心地问。 “这就不用你操心,到了那种时候,我自然有分寸,你只用等着我。” 我颦眉道:“皇上本无意留在寺中留宿的,万一,他一定要回宫去……” “星云大师若是留不住他,你便说明日要去拜祭林老。林老的墓园同玉华寺本就只有半山之隔,册封前要去拜祭,亦是人之常情,皇上……不会不答应的,”霍骁用手抚了抚了我的额角。 我不由自主地一怔,因为他提到了“册封”这样一个很是敏感的字眼,而有些仓皇地绷住了身体。 霍骁看得出我的尴尬,便立刻说道:“暗道经年未着人迹,我昨日探路之时没少吃灰,你是个爱洁净的,若是顺顺当当地进了暗道,记得带块巾子蒙好嘴脸。” 我勉强自己对他笑了笑,忽然很想探过身去好好抱一抱霍骁。 霍骁眼中柔光一闪,不用我伸出手臂,便已自行拥住了我的身体。 我埋在他的脖颈之间闭着眼睛,用力地呼吸着他身上的气息,淡淡的麝香混杂着肌肤的味道,那可以是我甘之如饴的安定剂。 “笃——笃——笃——笃——” 沉重的木鱼声响闷闷地传了进来。 不待我反应,霍骁果断地将我推了开来,神情立刻就冰封万里,他简短地告诉我:“皇上快出来了,你快些出去!” 他三下两下就把我拉到了那窄门之前,然后将我搡了出去,骤然一亮的光线让我不适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我连忙回头去看自己的身后。 霍骁站在佛像之中,一面着一侧合门的机关,一面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我,吻了吻无名指上的玉指环。 “莫怕,一切有我。” 俊美却又疲惫的脸庞上,玄墨似地瞳仁璀璨地像是钻石。 我看着他,想再去拉一拉他的手。 低低地一声响动之后,窄门迅速地关合而上,最后一眼的霍骁,仅仅只是黑暗中一抹挺拔的身影,朦胧得有些幻灭,如同梦寐里的一个碎片。 我不由自主地一下子扑上了那道已经和佛身相合的窄门,用滚烫的额头抵上了那冰冷的石门,指尖曲张,想生生地抓出一个可以进入的洞口来。 “霍骁……”我难受地呢喃着。 “笃——笃——笃——笃——” 木鱼的声响更加急促了一些,也将我混沌的思绪拉回了一些。 整了整衣襟,我轻手轻脚地绕出了佛像,看着底下亲手执着红木槌子敲打木鱼的星云大师,很是歉疚的一笑。 星云大师年事已高,被我们拖来淌这浑水,实在有晚节不保之险。还有方总管,他愿意替霍骁送来那枚玉指环,必定也是受了什么威胁才不得已为之。 我有些笨拙地跳下了供台,走回自己方才所坐的蒲团,转头望向已恢复原先神色的星云大师,有心想开口说上几句道谢的话。 只是嘴唇都尚未动作,就听见殷容睿的脚步声渐渐清晰起来。只是片刻的工夫,殷容睿便手执一枚愿签阔步走了出来。 他先是在我身上扫了一眼,然后便含上一抹笑意,走向了星云大师。 “还请星云师父将此物好生供在佛祖跟前了。“ 星云大师睁开眼睛,缓缓地站起了身体,双手合十地行礼,道:“签上所言乃是圣上所求,本就非同凡物,只要皇上如同这签上所言一般,心愿自然达成。” 殷容睿快眼瞧了一眼那愿签,含笑道:“但愿如此。” 星云大师手执愿签笑得和蔼可亲,道:“圣上累了这小半日,还请快些回房歇息吧。” 殷容睿看了看我,然后摇摇头,道:“水也取了,愿也求了,时候不早,需得回宫了。”言罢,便走到我跟前,把我拉了起来,道:“本就不打算久留,也不曾带了你的药来,若是再在此地耽搁一会儿,定要误了你吃药的时辰,好容易才瞧着好些,可别又病回去了。”说完,就朝门外喊了一句:“开门!” 话音刚落,巨大的殿门就呜呜地被守在门口的护卫给拉开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星云大师,只见他几步上前,正是要挽留开口,脸上仍旧是风淡云清的笑容,没有一丝不自然。 就在此时,天边轰然滚动了几个响雷,宽旷的殿前石板之上点点滴滴地湿润出了密密麻麻的水渍。 半柱香之后,雨势一发不可收拾,瓢泼浩大之状,令人咋舌。星云大师和我的那些理由借口,也因此通通没了出场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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