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入秋了,满院子的花果香,秋玫瑰的香气尤其浓郁醉人。她让家仆把瓜果先放进井水里镇一下,等凉透了再吃。 她撩起自己遮面的黑纱,我看见她的脸是苍白的,没有血色的白。她脸上没有脂粉,因为她还处于丧期中。嘴唇的颜色浅淡,只微微泛出粉红。她有一对宝石般的蓝眼睛,让我想起爱琴海湛蓝碧透的海水。金色的发辫下垂再回旋盘起至脑后做双耳壶状,这是东罗马贵妇人常用的发式。金发上没有任何的饰物,只有黑色的盖头,用两枚素雅的银别针别住。 海伦娜理理自己的黑色裙袍,坐在伯颜的对面。微风吹拂,晚霞漫天。 男人与女人就这么对坐,一语不发,又似胜过千言万语。两个孤寂的被抛出在辽远世间的基督徒的灵魂,能相遇已属难得。 也许是因为夏末的暑热尚未褪尽,虽然有风也不觉得凉快。男人正襟危坐。女人却随意的踢掉了脚上的尖头羊皮鞋子。服丧妇人的黑色软羊皮鞋与她雪白细腻的脚反差鲜明。脚趾上是妇人全身上下唯一艳丽的颜色,用凤仙花的汁液染成鲜红的趾甲像跳脱的小兔子一样撞进伯颜的视野里。如此艳丽的红,像火苗一样。 他们依旧相对无言。 他在她的家中,看见她被凤仙花汁染成鲜红色的脚趾甲,雪白的小脚像白鸽子一样,被庭院中铺陈的鲜红的地毯衬托的更加雪白。 她为他刨开一只在井水里镇凉了的蜜瓜,以小金盘奉上。 太阳已经要落了。 他们在夏末将尽的傍晚,酷暑渐渐褪去凉意开始袭人的栽了葡萄与秋玫瑰的庭院里,对坐着吃瓜。 他咬一牙儿瓜,就下意识的看看那染了鲜红趾甲的雪白小脚。小巧圆润洁净的脚趾微微一蠕动,鲜红趾甲在夕阳金色下一闪烁。就能勾动他心里脉脉情丝。他已经很久没对一个女人动过心了。 但这并不是艳遇。 他只是被那可爱的小脚偶然勾动了一下心思。很快就平复了。他有家庭,又已经有了一双儿子,对方也只是个因暂时寂寞而邀请他的孀妇而已。一切都仅此而已。他们都明白,自己在对方生命里只是匆匆一闪而过的过客罢了。 她对他说,像这样吹着微凉的夜风,在庭院里吃冰凉的甜瓜的日子,以后我还能有好多。只是今天能碰见一个像你一样俊美有趣的男人,而且还与我一样都是基督徒,这是这一天在以后将要被我纪念的因由。 对面的男人听了,勾起嘴角文雅的笑笑。他说,你也一样有趣。我在大都的官太太群里见不到像你这样的有趣的女人。她们都很无聊。 然后他们两同时大笑。 笑着,她忽然说,你别动,我要给你画张画。也许以后我可以把你作为一个供养人画进圣母报喜堂的壁画里。我早就想找位画师为我的小教堂添置一副壁画。只是一直未能找到一个男性供养人的面容。我不想那画面里只有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跪在圣家族的脚下。 为什么不用你亡夫的面容? 他的信仰并不虔诚,他更在乎金钱。并且他常年在外,他偶尔在家时,我也对他觉得非常陌生而且无聊。 我不陌生么?我是一个和你刚刚见面一次的男人。 你不无聊,相反你很有趣。让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你不要动,我在画你。 亚美尼亚妇人手中捏着那根碳条,在纸上飞快的画下线条。 画完能给我看看吗? 不,如果你想看,请回去你自己家看镜子里的自己。我画的只留给我自己看。 明年如果你再回来,你也可以到教堂内去看看那副壁画。我会找画师把它完成的。完成了它,也算是了却我一桩心事吧。 也许吧,也许明年我会再回来。也许就不回来了。在我离开以前,海伦娜,我能冒昧的请问你的姓氏么? 海伦娜.迦斯帕拉杨。我的家乡在亚美尼亚的塞凡湖附近,突厥人管那里叫“戈克恰伊”意思指“蓝水”。湖水由拉兹丹河经阿拉斯河注入海中,那里盛产肥美的鳟鱼。湖中岛屿上有圣宗徒教堂和诞神圣母教堂。可惜我永远回不去了。 我们都是散落在异乡的灵魂,飘落在哪里就在哪里寄存自己的身体,在现世没有归属。我们的归宿不在此世,在来世。 永别了,海伦娜.迦斯帕拉杨。我不会看见那幅供养人的图画,但是我把今天永远封存在自己的心里。
第146章 《两片杏仁》番外-祝由 “他又对他们说:‘你们往普天下去,传福音给凡受造的听。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信的人必有神迹随着他们。就是奉我的名赶鬼,说方言异语。手能拿蛇,若喝了什么毒物,也必不受害。手按病人,病人就必好了。’” 《圣经.新约.马尔谷福音》第十六章,十五至十八节。 刚出狱的那段时光里,我无法让自己入睡。一闭上眼,就是地狱火湖。烈焰呼啸升腾而来,如一条条有力的手臂,抓住我,将我向下拖去。 我感觉自己无质地的轻飘飘的灵魂,如一片跳动在造物主烈怒上的轻羽,随时有被焚化的可能。 我叫喊,但丧失了声音。我挣扎,但徒劳无功。我笔直的向下坠去,坠去... ...,直到地狱的巨口吞噬了我。 “您醒了?”我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张脸,是努尔苍白精致的面容。他已经成年了,并蓄了薄薄的胡须。他的眼睛里没有关心也没有紧张,慢悠悠的,泰然自若,和我的米昔塔尔一点不一样。米昔塔尔如果看到我这样,肯定要急的掉眼泪的,尽管他也早已经成年了。 《圣经》里说,孩子过了十二岁,就是成年人了,应该承担起宗教的义务,也应该婚配了。 我自己是十四岁时行了婚配圣事的。 努尔今年应该十九了吧?我身边的这几个孩子全长大了,我本来不该再留着他们的。但我舍不得。阿什克岱我现在已经失去他了,他归萨莱所有。月尔鲁也不是我的。我能抓得住的爱,就是这几个随着我一起过活的男孩。就算他们已经不是男孩而是男人了,我也不肯让他们离开我。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呢? 我知道我是有罪的,性欲倒错的罪,我早犯下了。 合汗将我投入牢狱并对我施以刑罚时,我甚至都不能克制自己的肉欲所产生的快感。我在刑具下战栗,可耻的快感刺入我的灵魂,在那里钻透一个洞,那是引人犯罪的深渊,里面有我的呻吟。 我现在疲惫的躺在自己家里的床上,身体潮湿,内衣下全是因噩梦惊厥而出的汗水。努尔递给我一杯饮料,我喝了。 那饮料是清凉透明的,淡淡的酸甜味儿。是树奶子。只有雌白桦树才能割出树奶子来。 “这东西哪儿来的?”我问努尔:“以前家里可没有。” “是合汗赏下来的。”努尔将我喝尽的杯子放回桌上,然后他细心的为我把被子盖好。 “合汗知道您在牢狱中身体受损,回到家中又不能安睡。所以叫宫里火者送来清热解毒的树奶子。”努尔说话时,浓黑的睫毛在灯影下微微发颤。他和我对话时喜欢垂下眼帘,凝望自己的手或脚尖,他细密的睫毛,总是将可以透露心事的瞳仁遮掩起来,叫我不能看清他实际的情绪。 他现在的脸,让我想起森林中美丽的小公鹿。在我病的时候,他和米昔塔尔两个人昼夜服侍我。其他男孩只干些粗事。 饮树奶子并不能治疗我内心惊惧噩梦不断的病。甚至用了其他安神宁心类的药物也没有效果。每天躺下进入睡眠成为我最困难最痛苦的事情。入睡很难,睡着后又被梦魇纠缠。每次夜间惊醒,都觉得满身冰凉的冷汗。 医生说我这样,也许不仅是伤病导致身体受损,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比如,被什么脏的东西附了体。因为人在身体虚弱疲惫时污鬼容易趁虚而入,附着在人的魂魄里,并在那儿安家。 合汗派来的御医问我每次梦中见到的情形是否是不断重复的?是不是每个噩梦的内容基本一样?梦里的恐惧来自何处?带来恐惧使我惊醒的是否有着具体的形象?如果有,它像什么? 宫里来的大夫问的很细致。但我的回答却有时很含糊。我能把自己梦见身体被一头毛发粗糙的巨兽压着,然后被迫兽交的可怕梦境老实的告诉为我看病诊脉的大夫吗?我能把自己看到深不见底烧得通红的地狱里有我和合汗交媾的镜像的梦魇告诉大夫吗?我不能。所以面对大夫,我只能闪烁其词模棱两可。 我对大夫说,我被一个浑身长满了粗糙毛发的,巨大的黑色野兽附了。它像巨山一样压在我的身上让我不能呼吸。每一夜我都会被这可怕的梦所折磨,这让我疲惫不堪。我没有说我在梦里被迫和它性交的情景,我小心翼翼的将这可能会有损合汗体面的事隐藏了起来。 医生是聪明的。他立即领会我的真实意思。即有些机密是他不应该知道的。那是我跟合汗之间的秘密。医生捻了捻他的山羊胡,在观察了我的气色并再一次诊脉之后对我说,他认为我应该接受祝由术的治疗,因为我的症状,就是被污鬼附身的症状,祝由术专治污鬼附身。 “祝由,就是驱邪。”医生说:“我知道您不太乐意接受这种治疗,您的夫人说过您是位也里可温。但是,为了您的健康,我仍然劝您试一试这种疗法。本朝太医院十三科,祝由书禁为专门一科。” “这... ...。”我沉吟半晌,说:“如果要驱魔的话,我宁愿让神父为我驱魔。我们也里可温也有驱魔师。” “但是,您的隐秘是不可告人的。”医生凑近来对我低声说。“您认为您所犯下的罪行您的神会饶恕么?如果不,您将同污鬼一道被打落地狱。而太医院的祝由师,是不会对您隐匿的行径进行伦理谴责的。他们只做该做的事,即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其余的一律不问。” 我觉得口干,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我心里最终还是妥协了。我还是抱有一分侥幸心理的。 “但请不要直接进我的卧室做法。好么?”我最后恳求道。 “当然。”医生回答:“我们会让祝由师在您的卧房门外施术。但您要保证把最后给您的疗病符水全部喝下去。这点是必须的,否则祝由就发挥不出效果。” “好吧。”我颓丧的点头答允。心里暗自嘟囔:“只要能医治好这病,即使魔鬼的药我也愿意试试。” 施术作法的那天,伺候我的努尔特意将我卧床的纱帐放下。又在门前竖一屏风。祝由师在我房门之外如何起舞,如何以桃木剑指天画地,我都看不见。但是我能听到外面诵念药王咒的声音。 “奉请药王孙真人,三天门外炼丹人。 一十三代名医祖,二十四代药王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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