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峥连卓真的名字都来不及喊,便眼看着他瞪着一双眼睛,狠狠地砸在了地上。袁峥的胸腔骤然地紧缩了一下,董逵临死前的眼神在他脑海中闪过,此刻与卓真怒睁的双眼叠加在了一块儿,叫他的心钝重地疼了一下。 袁峥平时不愿想,可这一刻,他才恍然地想起,卓真与董逵这二人是他的兄弟啊,他的亲哥哥们都恨他躲他,唯此二人一直都在他的身旁,从小到大,从南到北,从生……到死。 呼月涽怒视了袁峥,吼道:“看着我!”接着,又对着袁峥发出了攻势。 袁峥也正视了呼月涽,这一回是杀红了眼的架势。 袁峥的狂悍更能催发呼月涽的凶猛,此二人挥剑舞刀,在战地里杀出了无人近身的修罗炼狱,非生即死,你死我活。 久安气喘吁吁地甩脱了纠缠不休的几名夷军,转头就看见了呼月涽与袁峥正是拼杀正盛,而不远处的地方,他赫然瞧见了血泊中的卓真。 久安大吃一惊,立刻驾马冲了过去,冒险地跳下了马背,跑到卓真身旁,久安乱中扶起了卓真的半身,这时便瞧见了他脖颈之间半扎而入的一把弯刀,而卓真瞪着一双血色的眼睛,已是毫无声息了。 久安颤栗了几下,屏息半抱起了卓真的身体,他无论如何不能将卓真的尸身留在战场之上,否则不消几下就会被踏成烂泥的!他不知自己哪来的力气竟搬得动一个死气沉沉的高长身躯,而其间夷军几次偷袭,竟也抵挡得住。他的左腿疼得都发麻了,久安哆嗦着一条腿,将卓真横放在了马背之上,又解下了他的腰带,将他栓得紧实了,这才脱力般地又上了马,这边久安刚握住缰绳,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坠地的响动。 久安呼呼地喘息着,喉间十分干痛,侧脸望去就看见方才坠地的袁峥又飞快地爬了起来。久安想都没想,驾马就朝那处冲了过去。 而这时呼月涽一把拉起大马的缰绳,大马嘶鸣着立起半身,飞扬着前蹄,就往袁峥的脑袋上跺去。久安马后带着卓真的尸首,不敢随意擅闯,看准了时机便从腰间抽出了长鞭,呼啦地甩将在了一条马蹄子上。 那大马痛鸣了一声,当即斜身打了个趔趄,将呼月涽也从马背上甩了下来! 袁峥眼睛冷光一闪,当即飞扑而上,高举了长剑嘶吼着朝呼月涽砍去。呼月涽半身未起,却也不差分毫地劈出了弯刀。 电光火石间,定局既定。 只听得“哐——”的两声过后,血腥味浓烈了一天世界。 袁峥重重地起伏着胸膛,胸膛之下,弯刀打横,切入了他的肚腹。大把的血浆崩出,顺着刀刃滴答滴答地飞坠而下,他脸色发白,双眼发红,嘶哑地低吼了一声,力不能支地将长剑更深入地钉进了呼月涽的肩膀。 脊骨分离,血肉撕裂,长剑大半没入,已不知刺穿至何处,呼月涽气息不稳地紧皱了眉头,却低头看见了从自己胸口破出了一方剑首,刃光雪白,鲜血嫣红,交相辉映出悲凉的色彩。呼月涽动了动琥珀色的眼珠子,接着他不可置信地,缓缓地转过了脸。 久安溅了满脸的血点子,手持利剑地就在他身后。 呼月涽沉默地望着他,他先是无声地深深地颦眉,张开嘴发出一声含糊的怪叫,然后他发疯了一般地猛然站立,力大无穷地撞开了身前的袁峥,东摇西晃地转身面对了久安。 他的肩膀硬插了一把剑,胸口又横穿了一把剑,两相契合,在他的心腔子上交错开去。 久安脸上的血点,在呼月涽眼中是点点落梅。他的眼眸发出了摄人的光,冲着久安伸出了手去。 久安窒息一般地松开了剑柄,不住地往后退。 “骄图……”呼月涽一开口,口中就呕出了红得深沉的鲜血。“你……你杀我是……是因为憎恶我……吗?” 久安浑身发抖,双手仍旧是那个握剑的手势,他颤抖地看着步步逼近的呼月涽,抽搐似地发出呜咽声来。 “你……你怎么能憎恶我……我……”呼月涽一边走,一边发出阴森的喘息,“嗬嗬……” 久安往后退,低不可闻细若蚊蚁地动着嘴唇,“我……我我……” 而这时呼月涽捏住了胸口的剑首,呛地一声折断了,紧接着巨山崩塌一般地压向了久安。 久安在腥重的血气中承受了呼月涽最后一个拥抱。 “骄……骄图,你叫叫……什什么名字?”呼月涽轻轻地用嘴唇贴上了久安的耳朵,他微微地一怔,觉得自己这时吻了他,他从来只会咬,不会吻,如今会了。 “久……久安,连久安。” 呼月涽越来越沉地压挂在久安身上,贴着久安的耳朵轻轻呢喃道:“久……久安。” “我……好难过。” 呼月涽从不以为自己会有难过的一日,原来他也有,就是此时此刻。他心中很痛,抱着久安他难过得难以复加。接着,他像害冷一般,剧烈地颤抖了起来,靠着久安的脸颊,委屈地喃喃道:“我……我不该喜欢一个中原人。” 呼月涽吃力地转过了头,用沾满鲜血的手捧住了久安的一方面颊,他笨拙地靠向了久安,他的气息乱极,嘴唇血红地贴向了久安的额头,可就在相贴的那一刻,呼月涽浑身猛然一震,眼前天旋地转地起来。 久安觉得呼月涽在不住地往下滑,他想伸手去抱住他,可他最终没能伸出手去。 袁峥摇晃地站在那儿,手中是从地上捡来的一把残剑,残剑血红,刚从火热的身躯里拔出去。 在呼月涽倒地的那一刻,他那双琥珀色的眼中流露出了许多不甘愿,久安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世界归于索然无味的灰色,而暗黑的天幕遮蔽了他的双眼,他额间的刺青被鲜血浸润成了美丽浓艳的图案,耳间的宝石最后地闪烁了一下,冷冷地黯淡了下去。 四面皆是血色的莲花,在久安的记忆里,这一年的秋日就是在这一刻结束的,下一刻,寒冷的大风盈满了关外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秋去冬来。
第205章 心之所属 呼月涽战死东口的消息传出的第三日,靖孛中路的战场就显出了分崩离析的兆头。霍骁此前负伤,这回带伤上阵,一鼓作气地对着夷军发起了接连的猛攻。 五日后,关外下起了第一场雪,夷军被击退了五十里,一路直往王都里退。 细碎如沙的飞雪里,袁军也从东口拔军回了中路的营盘,此番领军之人换成了季川西,而袁峥因伤居后,一路烧得昏昏沉沉,有随行的军医一路护着才相安无事。待到了中路,袁峥甫一入营,连霍骁都未见,便因旧伤复发,力不能支地昏了过去。 袁峥两次皆是重伤,时候又挨得近,这一次叫军医忙得心力交瘁。 这日夜里,雪停了,霍骁来看了他一回,身上的甲胄都尚未除去,见袁峥仍旧是神智不清,便只同留在身边的季川西等人说了几句,说完也并不久坐,起身就走了。 久安身为霍骁的副随,原该跟着一块儿走的,可霍骁准了他不用跟上来,他便心安理得地又留了下来。 被火炭烧得温暖的营帐里,陆宣将卓真的骨灰放到了几人中央,炭火烧得正盛,发出细琐的焦杂声,众人沉沉地坐着,里帐的床榻上,袁峥静静地躺着,似是还在昏睡。 末了还是季川西轻轻地开了口,“这仗总算要到头了。”他扫了一圈儿在座的几人,“若是快,咱们说不准能回去过除夕。” 久安低头靠在椅子里,用手指悉悉索索地去揉一片衣角。齐青撑着下颌,不知默默地望着何处,过了一会儿,只有陆宣应声道:“哦,除夕……除夕好哇。” 季川西也意兴阑珊地应和道:“好,是好。” 分明是打了场非同寻常的胜仗,到了这会儿却把话说得没精打采的,兴许是伤了一个,死了一个,任谁心中都快活不起来。 齐青不看人,照旧盯着虚空的某处,道:“若是撤军了,咱们还得回趟连云山,把唐子敬董逵他们也带回去……” 季川西颌首低声道:“不错,还得带上他们。” 齐青偏过了脸,指向了久安,“还有,咱们得送老幺一程。” 久安始料未及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瞪着黑眼珠。 季川西转向久安,问:“久安,你不打算留在殷都了?这怎么行,咱们说到底还是皇上亲封的紫禁卫呢。” 齐青放下了手,拍在自己的大腿上,嗟叹道:“老季,老幺就不是个能在官场上的人,若留定会留出祸患来,还是回家的好。”他冲久安抬了抬下颌,“你自个儿说,是走是留。” 久安攥紧了自己的衣角,半垂了眼睫,极低道:“我……我走。” 里帐的袁峥动了动眼睫,接着微微地阖上了半睁的眼睛,悄然咬出了腮边的一方硬朗棱角来。 第二日的正午,又下起了雪,这一场接连下到了傍晚,众人都是自有营帐的,可皆是不回,那帐外的副随近侍也不敢进去,众人横七竖八地从昨夜里一直睡到了这会儿。 陆宣霸占了里帐的一张横卧的坐榻,发出低沉的鼾声。齐青环胸仰靠在椅子里,是个拧眉的睡模样,季川西将椅子放到了袁峥的床尾,半身靠在椅子里,半身躺在床角,歪头也是深睡着。久安索性就是趴卧在了袁峥的床边,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气息不顺,抽抽搭搭的。 袁峥就是在这时醒来的,轻手轻脚地坐起了身,他觉得有劲儿了许多,环顾了一下暗沉安静的帐内,这时就要掀开被子下床,可以拉却发现一边被角被久安压住了。 袁峥松了手,垂眼盯着久安的脑袋看了一会儿,他掀开了另一角,小心地绕过了久安,无声无息地坐到了床沿,弯腰穿了鞋。 肚腹的伤口牵动起来还是痛,不过痛得有限,能忍。 刚要起身,袁峥听到久安睁着眼睛望着他,轻哑地说道:“你醒了。” 袁峥微愣,别过了脸,看着久安睡眼惺忪地揉着眼,不声不响地点了点头,接着就站了起来,要往外帐走。久安立刻揉了揉麻木的手臂与腿脚,拿起床边的一件外裳,跟了出去,追到袁峥身后,就将那外裳展开披在了他的肩背上,“我去叫军医来。” 外帐要透亮一些,不过不如里帐暖和,炭火早早地燃尽了,残留了一丝二缕的气味。 袁峥对他摇了摇手,指了指里帐,开口哑然地说道:“不急着这会儿叫,我觉得好多了,来人又是一番惊动,他们也都累得很,别又吵醒了。” 久安惶惶然地点头,接着低声仓促地说:“那我给你打水洗脸……”语毕便飞快地转身往帐门走,走得不大利索,是大腿上的伤口还肉疼,他抬手撩起了帐门帘子,久安往外一探脑袋,就被外头的皑皑白雪晃了一下眼睛。这时在帐门外守着的两名军卫觉出动静,赶忙地抱拳行礼,“连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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