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发白,额头满是冷汗,因为跑得太急,衣衫凌乱,显得有些狼狈,连呼吸声都微微颤抖。 众人奇怪地看着他,有人问:“陈兄,你不是今日下山回家了吗?怎么,忘带东西了?” 陈熙没有回答。 他目光惊恐无比,像是听见了什么极难接受的事情。这视线可怕无比,看得人心里悚然一惊,下意识也出了身冷汗。 陈熙一一环视过众人,目光掠过齐钰,随后极慢极慢地挪到了坐在最末的沈孟枝身上。 沈孟枝已然抬起眸,安静地望着他,唇角还残存着一抹未消的笑意。 他带着一丝疑惑,轻声道:“陈熙?” 陈熙张开口,牙齿几乎都在打颤,因为太过惶恐,甚至发不出一点声音。 半晌,他才用沙哑至极的嗓音,惶然吐出几个字来—— “雁朝将军……战死了。” * 元历三十八年,燕陵军队在行进途中遭到埋伏,全军歼灭,雁朝将军沈云言战死于沉因山脚下。 闻讯,朝廷大震,举国哀恸。燕陵国君萧琢下旨,将以大将军之礼厚葬雁朝将军尸骨,抚恤沈府,同时,以郎中令娄崖之子娄兴为主将,顶替雁朝将军之位,率兵出征。 沈云言下葬那日,沈府满门素白,沈恪站在大门处,看着送葬的队伍渐渐走远,目光在最初的恨意沸腾后,已经彻底凉了下来,近乎冰冷彻骨。 老管家紧紧搀扶着他,低声道:“大人……” 沈恪摆了摆手,指节轻抵着眉头,等那阵热意褪去后,才缓缓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他沉声道,“这个选择是不是对的。” “这几十载,我已经做过太多选择。明明看不到结果,可还是不得不一路走下来。” 老管家眼周有些发红,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过的表情:“大人,您已经做得够多了。剩下的,就让二位公子自己选吧。” 沈恪微微凝滞了半晌,忽然喃喃道:“明虞……我后悔了。” 老管家惊愕地抬起头来,胸中酸涩,难以成言。 他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从沈恪口中听到过夫人的名讳了。 “我送走了孟枝,送走了云言。” 沈恪轻声,双眼却直视着前方,仿佛那里有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正安静地听着。 “这沈府终于变得冷冷清清,只剩我一人。我记得,你最爱热闹了,看到如今这样,八成又要怪我。” “云言陪我多年,我已知足。我知他此去九死一生,终究出此下策,送他离去。” “孟枝年幼,出生时又多磨难,你向来最宠他。”沈恪倏地顿了顿,“我也最……对不起他。” 永远挺直脊梁的燕陵太尉,终于微微佝偻了腰背。他眉宇深深地蹙着,唇角抿得平直,令他看上去,非常、非常的难过。 “大人……”老管家已然满脸泪痕,“您别这样说……二公子他,如今这样才是岁岁平安啊……” 沈恪扶着他的手,声音缓缓沉了下去:“……为人臣子,不得君心,是臣之过。” 静了几息,他慢慢抬起头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冷漠,眸中光芒冷冽如锋刃。 “君心不明,欲加之罪,是君不仁。” 老管家神色一凛。 “云言的队伍为何会突然受袭,又为何会苦守沉因山七夜都不得援兵。”沈恪闭了闭眼,“我本来以为,对云言的安排,兴许派不上用场。那本来是最坏的打算。可是……我对那个人,当真是失望透顶。” 老管家低声问:“大人,那沈家该如何打算?” 仿佛是决定了什么,沈恪缓缓睁开眼。 “先忠国,再忠君。” 他转过身,正要回府,余光却不期然瞥见一抹白色身影,隐匿在不远处的巷子里。 沈恪一愣,脚步顿住,侧头看去。 但那人已经悄然离去,背影匆匆,转眼便再寻不得。 老管家察觉他的不对,小声提醒道:“大人?” 沈恪骤然回神,摇了摇头,半晌,忽然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来。 这笑容中的情绪太过纷杂,又苦涩无比,老管家从未见过向来铁骨铮铮的沈太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一时不由愣在原地。 却听他低声道:“真像啊……” 老管家睁大了眼。 在他身后,沈府的大门重重合上,一如数年前。 * “先生,我来请罪。” 夜里的地砖冷得很,跪在上面,顷刻就会被攫取满身热度。 身前的门还是没开。 沈孟枝再次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他望着石阶上干涸的血迹,重复了一遍:“先生,我来请罪。” 他已经记不太清自己在这里跪了多久,又磕了多少个头了。 他就这样机械地重复着动作,一直等到模糊摇晃的视线里,终于出现了方鹤潮的身影。 沈孟枝低声道:“先生……” 方鹤潮却打断了他:“沈孟枝。” 沈孟枝身形一僵,微微迟滞地抬起脸来,目光有些茫然。好像他听见的不是自己,而是属于另一个人的、完全陌生的名字。 “这个名字,一旦出现在世上,会害死很多人。”方鹤潮平静道,“就在刚刚,整个书院里的人,就可以被冠以欺君之罪,全部处死。” “你今日却私自下山,跑回湘京,是想拉整个沈家、整个书院陪葬吗?” “你觉得这个罪,你背负得起吗?”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沈孟枝不受控地颤抖起来,目光逐渐变得无措。 “我……”他艰难地开口,“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无事发生……” “那是兄长……” “那是兄长啊……” 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攥成拳,指甲几乎陷进肉里,“我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沈家上下去送死……” “沈家不会送死!” 方鹤潮忽然怒吼道。 “我保得了你,就保得了别人!”他猛然抬手,以指为剑,似要划破这万里长空,“天塌下来,有我方鹤潮顶着——” “只要我不死,江山社稷,就不会死!!!” 天际一道惊雷乍现,震得天地轰鸣。 沈孟枝抬头,心神震荡,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方鹤潮定定地看着他,良久,拍了拍他的肩。 他语气缓和下来,轻轻擦去了沈孟枝额上的鲜血,柔声道:“孩子,别怕。” 沈孟枝望着他逐渐模糊的面容,怔怔落下泪来。 然后,他像是终于找到了满腔情绪的突破口,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作者有话说: 按沈恪这性格不会坐以待毙,老父亲操碎了心,把枝枝和他哥送走,自己默默抗 方相是既为师又为父,护着书院一群小崽子还要操心其他事
第55章 寒山·他跪在雨里 火苗摇曳,烧成烛花。 楚晋已不知第几次心不在焉地合上了书本,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边,趁着给言官喂食的空隙,有意无意向窗外看了一眼。 外面夜已深,漆黑夜幕伴着潇潇雨声,将暑热消减了大半,竟多了几分秋意凉气。 这雨下了一晚上,还没停,反而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楚晋颇有些不耐地啧了声,目光忍不住落在渡己堂前。 瓢泼的雨幕中,跪坐着一个人影。从这场雨开始前,他便跪在那儿了,至今一动未动,如同雕塑般。 这是楚晋第一次见沈孟枝犯诫。若是之前,他确实曾千方百计想引得这个人破一次诫,可如今沈孟枝真的领罚,他反而无端烦躁起来。 手下的言官嘤咛起来,委婉地表示自己吃不下了。在此之前,它那魂飞天外的主人已经给它喂了八次食,而且在窗边一停就是好久,直到把食盆倒满才满身躁郁地走回去。 整整八盆鸟食,它的胃要爆了! 楚晋这才停下对可怜小鸟的折磨,垂下眼,望着鼓起个小山包的食盆,忽然问:“他还要跪多久?” 言官瞪着懵懂的鸟眼,与他对视。 却听自己的主人又自言自语般道:“我为什么高兴不起来?” 心口沉闷,心烦意乱。 他明明发过誓,绝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欺骗自己的人。 楚晋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躁动不安,神色慢慢冷淡下来,面无表情道:“他要跪,就跪着吧。” 说罢,他便熄了烛火,向榻边走去。 窗外雨声淅沥作响,很是难以入睡,楚晋躺在榻上,许久才酝酿起了一点睡意。 然而下一秒,言官的叫声就吵醒了他。楚晋立刻睁开眼,神色清明地望了过去:“怎么了?” 言官仍然在叫着,声音焦灼:“师兄!师兄!” 没等它喊完第二声,楚晋已然翻身下榻,向窗边疾步走去。 他循着记忆中的方向向渡己堂前看去,却见水汽氤氲的视野里,再看不到那抹跪得笔直的身影。 他倒在地上,淹没在雨幕下,没有丝毫反应。 楚晋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般道:“你可真是……” 话音未落,他已经随手扯了件外衫,面色阴沉地向着门外冲了出去。 外面雨势颇大,水洇入衣料中,顷刻便有如寒意侵袭。楚晋眼睫都被打湿,视线里一片白茫水汽,不甚清晰。 也不知道沈孟枝是怎么在这么大的雨里捱过几个时辰的,不要命了吗?! 他冷着一张脸,匆匆走到渡己堂前,却在看见青石板上那一袭单薄白衣时,头脑中的火气都化为了一片空白。 说起来,楚晋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他了。沈孟枝比他印象中又瘦了许多,无声无息倒在地上时,总给人一种感觉,就好像他再也不会醒来。 雨水冲刷下,他脸色显得无比苍白,露出的一截腕骨仿佛轻易便可折断,似一枝不堪折的垂柳。 额前的鲜血被雨水稀释成淡粉色,沿着侧脸蜿蜒下来,在安静得几乎毫无生气的面容上,这点红糜艳又刺目。 在楚晋反应过来前,他已经伸出手来,动作极轻地把流到对方眼角的血迹擦去了。 指尖染上一点殷红,像是火,烫得惊人。 楚晋把昏倒的人抱了起来,无意间碰到他的侧脸,触手冰冷。他身形一滞,随即下意识把沈孟枝抱紧了些。 这感觉就好像抱了一块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化了。 他没再耽搁,抱着人往萤室走去。从前不觉得萤室有多远,可今夜却发现,原来竟要绕书院半周。 萤室未掌灯,楚晋走进去,先把沈孟枝放到榻上,随即去点了蜡烛,温暖的烛光一瞬间照亮了屋子。 沈孟枝的衣服浸了水,这样下去恐怕会加重寒气,楚晋便帮他把外衫脱了,又找了些汤药想喂他,后者却很不配合,怎么也不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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