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本应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他出生的那一年,燕陵先王萧炀病逝于玉膏城。 先王死前并未立储,一时朝中大乱,大公子萧庭与二公子萧咎出兵争夺王位,结果两败俱伤;四公子萧文遭刺杀,于返京途中暴毙。朝堂势力也逐渐分裂,人人自危。 唯有五公子萧琢充耳不闻,一心操办先王丧事。 就当众人争得头破血流时,先王的遗诏,在没有任何人能预料到的情况下,被发现了。 凭这一纸遗诏,五公子萧琢顺理成章 地成为了储君,登上了王位。与温厚的先王不同,这位新王是一个极其善于隐忍的人。他依旧奉前朝重臣为老师,像一个听话的学生一样,顺从、恭敬。 有一段时日,沈恪也几乎被他的样子骗了过去。 沈夫人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正是先王重病的时候。熬过了这场风波,等到燕陵改朝换代,已足七月。 新王登基,理应请太史令推演天文,占星卜卦。 那日推演出的星象,无人知晓,只是第二天,新任的君主便一反常态,在宫中宴请沈府家眷,尤其对即将出世的沈家次子嘘寒问暖了一番。 七个月,已经是显怀的时候了。萧琢望着沈夫人,用玩笑的语气道:“沈卿这次若得了个女儿,可不能再像沈将军那样,教些打打杀杀的本领了吧?想必要捧在手心里,宝贝得紧。” 沈夫人笑容依旧温婉得体,小心地护着腹部,衣袖遮掩下的手指却不安地蜷了起来。 “若是位沈将军那般的公子,”面带微笑的君王弯下腰来,神色亲昵地看着那个未出世的孩子,放轻了声音,“……那可真是天助我燕陵。” 当晚回府后,沈夫人便腹痛出血,哪怕险之又险地保下了这一胎,身子骨也一天比一天地弱了下来。 沈恪陪侍在床边,紧紧攥着心爱之人的手,背挺得笔直,却不发一言。 沈家出了一个将军,便不能再出第二个。君主的眼中,向来容不下权臣。 于是那年寒冬,沈夫人身怀六甲,诞下沈家次子。堂堂沈府上下,不贴红反挂白,家仆婢女,皆身披缟素。冰天雪地,银装素裹,满目皆是一片冰冷的白。 世人皆知,沈府那备受瞩目的二公子刚出世就夭折了。 但无人得知,那本该死去的婴孩却被偷偷养在了沈府内院,瞒了十多年。 沈恪想让他的儿子避开沈家的命运,却不想,自己又亲手把他推入了另一条荒诞无稽的路。可在这森冷皇威下,要保一个人的性命,本就要付出与之对等的东西。 但想要瞒住天下人,哪有那么简单。 沈孟枝在沈府的第十二个年头,犯下了一个几乎致命的错误。 燕陵那时动荡,沈太尉与长子沈云言自外征战,平复叛乱凯旋归来。消息一来便传得家喻户晓,十里长街,俱是捧着鲜花迎接军队的百姓。沈府高墙外的欢呼声听得他心痒,于是躲开了管家的视线,便与齐钰偷偷溜出了家门,装成小厮的样子,混入了接风的人群中。 城门开时,他听得耳畔欢呼声雷动,听得铁骑声滚滚,听得众人高呼。于心潮澎湃中,他情不自禁,也轻声叫了一声父兄。 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仿佛是为了惩罚他的这次冲动,他怎么也想不到,那日站在自己身边的人会是娄家的看门。那个看门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第二日,就将此事告诉了当朝的郎中令娄崖。 娄崖此前便与太尉一党有嫌隙,当日便暗中入宫,将此事禀奏给萧琢。 欺君之罪,其罪当斩。他无心的一句话,就会拖累得沈府坠入万劫不复的地步。 在这生死关头,当时身为府上郎中的江启找到了沈恪。 他说:“沈大人,我那个罹患绝症的次子,承蒙府上照顾多年。但因他的病,命不久矣,连我也束手无策。我受过您的恩惠,无以为报,若是可以,就让他去替二公子吧。” 没人知道沈恪与江启后来说了什么,只知道那一夜,战场厮杀生死绝境中也不折腰的堂堂太尉,半跪在冰冷石板上,老泪纵横,似一节被风霜压垮的竹。 后来,郎中的儿子被送入宫中,平了沈府的罪孽。那个告状的看门,领了沈府封口的银子,点头哈腰地改了口。于是送到萧琢面前的奏报上寥寥几语,提到的,只是一个沈府的无名小厮,因为自小在沈府长大,所以认了沈恪和沈云言为义父兄。 无人在意这等不起眼的角色。于是萧琢挥挥手,此事不了了之,可郎中的儿子也没再回来。 风波平息后,江启也离开了沈府,回到了故乡渔崖。沈孟枝私自出府,引来杀身之祸,于祠堂前受沈恪三鞭,长跪一日一夜,后大病七日。 沈恪从未对自己的小儿子下过重手,长鞭抽下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沈孟枝跪在地上,即使双手是血,脊背仍挺得笔直。血珠自手臂蜿蜒而下,滴落到冷硬的石板上,鲜红一片,刺得他眼睛疼。 他咬着牙硬生生地受完了这三鞭,却还是固执地望进沈恪双眼,动了动唇,因为疼痛而声音发哑:“父亲,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 “若是当年,您于襁褓之中就把我掐死,是不是现在你我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沈恪手中的长鞭骤然坠地。 他闭上眼睛,眉宇间是深深的疲惫,喃喃道:“回不了头了……你我、江启、还有这天下——都回不了头了!” 沈孟枝仰着头,始终不肯低下来。 他听见沈恪的声音缓慢地响起,一字一字、似刻在他骨血中—— “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沈家之人。” “你今后,姓江名枕,父为江启,兄为江涣。” “你就替江枕在这世上活下去……再也不要回来了。” 沈恪夺去了他这十几年来的名姓,踩碎了他所有的自以为是,用血淋淋的事实告诉他,因为你的一己私欲,害得一人白白枉死。 沈府已经容不得他了。 于是他褪去锦衣,换上布衣,掩去姓名,来到了褐山书院。 一晃数年。 * 沈府的事已经过了很多年,他手上的伤疤也已经消了。 “我曾经不懂事,犯了一个错误。”沈孟枝神色自然地开口,“我的父兄一气之下,就不要我了。我无处可去,幸好被先生看中,就被带回了书院。” 他言简意赅,语气轻松,说得不像是真的,倒像是随口编的故事。 “……”楚晋哑然,“师兄,你逗小孩呢。” 其实如果概括来言,这段往事的确是这样的,只是他省去了其中缘由,于是听在旁人耳中,就变得格外荒诞不经。 见他不信,沈孟枝微微一笑:“嗯,骗你的。” “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他换了个已经应付多年的说辞,“不过就是我的文章 被先生看中,所以便收了我为徒。” 楚晋蹙眉:“这么简单?” 沈孟枝道:“这么简单。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会与众不同?” 闻言,楚晋毫不犹豫道:“直觉。” 沈孟枝微微一愣,半晌,笑了一下:“那让你失望了。” 顿了顿,他又问:“那你呢?你为什么来燕陵?” “这个说起来没意思。”楚晋道,“我给你讲讲别的。” 沈孟枝放松了肩背,轻倚在树干上,听他缓缓开口:“从我少时起,身边就有很多人盯着。我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的眼线,可能是我那野心勃勃的王叔,也可能是我那些同样野心勃勃的兄弟。” “无论你做什么,他们都会盯着你。读书、吃饭、睡觉……如影随形,像是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视线之下,稍有不慎,第二日我父王的桌案上就会多几篇折子。说我德不配位,说我不堪世子之位。” 沈孟枝安静地听着。 楚晋笑了一下:“我一开始很不爽,但是他们粘在这里,赶也赶不走。慢慢地,我又觉得我习惯了。” 可实际上,这只是他的错觉。 当公子冷冷地拽着他的衣领,逼他跪在地上,去看清楚地板上那颗鲜血淋漓的人头时,他才如梦初醒。 “这就是你轻信的家伙。”公子冷笑出声,“你把楚戎的眼线当成朋友,掏心掏肺那么久,结果呢?” 楚晋神色麻木,伸出手来,一下又一下地擦拭着那颗头颅上的鲜血,直至擦得面目全非。他不甘心,又用衣袖去擦拭,直到最后,露出一张熟悉不过的面容。 公子狠狠揪住他的头发,逼他对上那人死不瞑目的双眼:“看清楚了吗!” 他沉默良久,再开口时,声音沙哑:“看清楚了。” 是假的吗? 可是那人明明在帮他处理伤口时会心疼,明明会帮他逃脱公子的惩罚,明明一脸笃定地说着朋友二字。 是真的吗? 可是他的头颅就摆在这里,满眼绝望。 ……他快要分不清了。 只记得公子的声音近近远远,在耳边飘忽不定。 “轻信不该信之人的代价,就是死。” “若非他死,就是你亡。” * 楚晋神思恍惚之时,忽觉肩上一沉。 他垂眸看去,只见沈孟枝已经毫无知觉地靠了过来,头枕在他的肩膀上,似是睡熟了。 也是,他这些夜都没睡好,早该困了。 楚晋专注望着他恬静睡颜,将种种思绪皆抛之脑后,良久,伸出手来,轻轻在他唇上一点。 他低低笑起来,喃喃道:“我再等你半月。” 半月之后,再来讨债。
第29章 偏袒·湘京城世子见岳父 “你从哪里弄的这么多草?” 齐钰站在萤室门口,奇怪地看了眼那几束雪花般莹白的宣草。 沈孟枝正坐在桌前,慢慢研磨着药臼中的磷粉,闻言,抬头道:“你别乱动,我之后要用。” 此言一出,齐钰立刻收回了想要摸一摸的手,神色哀怨:“江枕!” 他心说至于吗,为了给楚晋做一盏长明灯,不眠不休、宵衣旰食近半个月。如今,连棵草他也碰不得了! “那是宣草。”沈孟枝解释道,“初雪才生,雪融即死,叶片保留了极寒的特性,你若碰它,顷刻就会化为一滩水。” 齐钰吓得一缩,再也不看那宣草一眼。他悻悻到沈孟枝身边坐下,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那你是怎么处理它的?” 沈孟枝冲他神秘一笑:“我自有办法。” “神神秘秘的……”齐钰打了个哈欠,“楚晋都走了这么多天了,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 “还没有。”沈孟枝慢腾腾地将石臼中的粉末铺到石碟中,“估计太忙了,这样看来,怎么也要等到年后了。” “哦……”齐钰幸灾乐祸道,“那是他没福气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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