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游世蹑手蹑脚走过来,问:“师父,肩膀疼不疼?手酸不酸?” 原来他把薄约玩笑当真了,以为薄约真是做了一下午苦工,此时过来嘘寒问暖。薄约道:“做什么?”江游世小心翼翼,在他床边坐了一点点地方,说道:“我给师父按按肩膀。” 薄约笑道:“按吧。”两只小手从背后贴近他的肩胛骨,揉了一会,江游世问:“师父,有没有好一点儿?” 薄约胡乱点点头,听见江游世长舒一口气,又说:“太好了。” 江游世的力道愈来愈小,想是白天走了太远的路,他已经困得不行。按了约摸一刻钟,薄约背上一暖一沉,江游世靠在他身上睡着了。中心还有一点凉凉硬硬的,是新买那片长命锁。薄约懒得赶他走,干脆吹熄油灯,自己也躺到床上。 入睡以后,他却没再梦见师父师娘,而是总感觉有个东西在身边响来响去。时到三更,把他吵醒了。薄约一看,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江游世趴在他肩头,不知道发的何梦,总之是魇住了,抽泣不停。薄约轻声叫道:“江游世,江游世?” 江游世醒不过来,双眼紧闭,眼泪涟涟落下,把薄约衣服打湿了。薄约原以为自己会烦,没想到真遇到这种情形,心反而很定。他推推江游世,又叫:“游儿!” 江游世睫毛颤了颤,慢慢睁开眼皮。薄约说:“梦见什么?” 江游世怕道:“梦见、梦见我一直在打算盘。” 他声音里犹带哽咽。薄约想:“他也不是怕算账,是怕被丢下不管罢。”于是温声道:“师父讲了,你好好练武功,不会把你丢了的。” 江游世点点头,深深呼吸,闭上眼睛再次睡了。薄约又想:“其实挺好哄的。”翻了个身,也慢慢睡熟。
第五十八章 一个儿童节番外(下) 翌日,薄约少见地起晚了。屋内昏暗冷清,时不时能听见闷雷,推窗看处,果然天顶浓云翻滚,是快要下雨之象。 江游世不在,一定是去练功了。找到后院,果然见他在扎马步。薄约站在檐下叫道:“今天天凉,穿多一点。”把那件云锦坎肩揉成一团,远远扔过去。江游世急忙跳起来接住了,埋怨道:“师父!” 薄约知道他心疼衣服,故意笑道:“叫我做什么?” 江游世看他一眼,悻悻道:“没事。”把衣服穿上了。 快到中午,瓢泼大雨终于落下,薄约朝后院叫:“回来罢!”等了一会,没听见回音。他又叫:“江游世?游儿?”屋里静悄悄的。 薄约四处找了一圈,不见江游世的踪影,心想:“下雨也不晓得回家,有这样傻么?”来到后院再看,院里竟也空空荡荡。 一个活人,总不可能突然消失了。他们住在山顶上,寻常别人找不上来,更不可能把江游世拐走。薄约有点生气,叫:“江游世,你不会在捉迷藏罢?” 江游世仍旧不答。薄约又想:“对他好一点,这就得寸进尺了吗?要么他天性就是这样,丢了就丢了。”回到屋里生闷气。 气了一刻钟,薄约觉得不对了。冒雨在外面捉迷藏,这不是顽童,是傻子才对。他暗道:“不会是给野兽叼走了罢?” 他搬来梅山时心灰意冷,日常用具没带全,蓑衣斗笠一件也找不着。但他真怕江游世被狼吃了,管不得这些,急匆匆冒雨出去。 雨天泥地湿滑,要是野兽来过,一定留下脚印才对。薄约绕着后院找了一圈,没看见动物痕迹,只有江游世自己的鞋印,往下山方向走了。薄约心里生疑,猜想:“他不会是专门来骗钱的罢?不然下山作甚?” 虽然这样猜了,薄约还是循着脚印,一路往山下找。 走到半山腰,他见有根红绳挂在树上,吊着江游世的长命锁。要是骗钱的,不至于把好好一块玉丢了不要。但要不是骗钱,江游世为何往山下走,又把长命锁掉在这里?他说不清是焦急多些,还是释然多些。 江游世的脚印在树下转了两圈,往后就消失了。这棵树位置长得刁钻,临近山涧,尤其挂玉锁的纸条,完全悬在山涧上空了。薄约走近一看,低处树枝断了两根,而且是新鲜断痕,顿时明白过来。江游世一定是练功半途,弄掉玉佩,自己下山来捡了。 薄约低头一看,大雨一下,山涧水势比往常急得多,也脏得多。树叶、树枝、白色浪花,浮浮沉沉,顺激流冲下。江游世要是掉下去,摔到岸边石头上,保准是死了。但要是掉到水中,爬不上来,也一定九死一生。 薄约比了比树枝距离,从枝头掉下去应该能落进水里。他再不迟疑,翻到峭壁外侧,手指一松,运轻功落到山涧旁边。 薄约一路下来,都没看见江游世挂在山壁上。岸边虽然没有血迹,但说不定是被雨冲去了。他不敢放心,沿着流水走向下游。 此刻暴雨越来越大,万物变暗,只偶尔有一道刷白电光,划破天际。雨水汇在一起,流下峭壁,成为一条条小瀑布,满目皆水,耳中所闻更只剩下连绵水声。涧水也好,雨水也好,联合起来和他作对。 薄约心烦意乱,放声叫道:“江游世!游儿!”声音困在雨帘之中,根本传不出去。即便江游世听到了,也没有办法回应他。 薄约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流寻找。走出四五里,他一路叫,一路看,嗓子已经哑了。河面每每漂过来一团树丛,他都要一惊,恐怕是江游世的尸身。结果快要走到山脚,还是找不到江游世,不知该喜该忧。 天色越来越暗,虽然山谷看不到太阳,算算时间,也是傍晚了。薄约倔脾气上来,非要找见江游世不可。他已经救不回师父师娘,新收的小徒弟要再离他而去,他真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薄 约出门时没带油灯,再过约摸一个时辰,天全黑了,就是彻底伸手不见五指。他加快脚步奔跑,找得已经精疲力尽,总算在山涧拐角看到一抹红色。薄约心脏狂跳, 跌跌撞撞跑去,只见江游世静静趴在石头旁边,下半身子还浸在水中,一动不动。脸上刮花好几处地方,露出的手肘和腿更不必说,青的紫的,像画葡萄的颜料碟。 江游世从小漂泊,身板瘦弱,长得也比同龄人矮。薄约把他慢慢抱起来,只觉小身体轻得像纸片,冷得像冰,甚至不会发抖了。 薄约不怕冷,自己的手却在抖,伸到江游世鼻子底下,还剩一丝丝气息。他带的火折子被淋透了,山上也找不到干柴火,只好找个避雨的山洞安顿下来,一夜紧紧抱着江游世,心里念:“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保佑他不要生病。”前半句话是他在寂妙庵学的。 黎明时分,江游世总算醒过来,神志却不太清楚。看着薄约,他问:“你是谁?” 薄约一夜没睡,冷道:“我是白无常。” 江游世看他穿的白衣服,相信了,说:“我是死了么?” 薄约点点头道:“是,再睡一觉马上到地府。” 江游世立刻睁圆了眼睛,不敢睡过去。 薄约看得好笑,调侃道:“你也够厉害,这么急的水,还能游得上来,不愧姓江么。” 江游世含混地说了句话,薄约侧耳过去,问:“什么?”江游世说:“我师父要是找不见我,会以为,以为……” 薄约道:“以为什么?”江游世说:“以为我偷钱跑了。” 薄约怒道:“我是这样的人么?”江游世不响。薄约想想,觉得江游世年纪虽然很小,看人看事情却门儿清,这点有趣得紧。 暴雨总算停了,天也亮起来。江游世神志回笼,认出薄约,惊叫道:“啊!师父!” 薄约摸摸他额头,见没有发热,松了一口气,淡淡道:“我是白无常,不是你师父。走了,和我回地府去罢。” 薄约站起身,一抖衣摆。江游世见他白衣服上沾的泥水,心里生出羞惭。这种羞惭又比毁掉白衣服该有的惭愧多得多。 江游世连忙撑着地板,想要站起来,结果脚踝疼痛无比,马上又跌倒了。薄约柔声说:“做什么,做什么,我背你回去。” 江游世低头一看,脚踝不知何时崴的,肿得像馒头。不动还好,一动就钻心地疼,没法逞强了。他只好乖乖爬到薄约背上。 两人拣平稳的路走,很快走到半山腰,玉锁挂着的地方。薄约把他放下来道:“我去拿。” 江游世正是从此地掉下去,心有余悸,紧紧抓着薄约的手,说:“师父,算了吧。” 薄约似笑非笑,看着他道:“那怎么办,锁不要了?” 江游世犹豫一瞬,立马说:“我去拿。” 薄约冷冷哼了一声,甩开江游世,走去把锁拿了下来。他长得高,手臂也长,取下玉锁毫不费力。江游世感到他生气了,低下头说道:“师父,对不起,我错了。” 薄约拿着长命锁,站在峭壁旁边,道:“错哪了?” 江游世嗫嚅道:“我、我不该弄断绳子。” 薄约气笑了,拎着红绳,把锁上的字展给他看,说道:“会念么,长命富贵,不是叫你丢命去捡的。” 江游世道:“卖了我也没这块玉贵。” 薄约面色登时一沉,江游世不敢说话了,单腿站着,低着头。薄约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把他拎过来,指着深深的山涧,道:“好好看着。” 他的手贴在江游世后颈,抓得死紧,又有点颤抖,但江游世不晓得他为何发抖。 站在这里望下去,涧水远得教人头晕。江游世掉下去过一回,怕得不行,站着的单脚直发软,全靠薄约铁钳一样的手提着他。但薄约叫他看,他就鼓起勇气,盯着底下激流。 薄约把那块儿长命锁晃了晃,一抬手,锁飞入山涧,在岩石上撞得粉碎。江游世大惊失色,叫道:“师父!”薄约冷冷地站着不动,江游世又小声怕道:“师父……” 站了一会,薄约道:“怕了么,怕了以后就不要去捡。” 江游世含泪道:“知道了。”薄约一笑,身上冷意一扫而空。他摸摸江游世脑袋,不由分说,把江游世背起来,回到山上小屋。 大概这些天练的武功有点成效,江游世冻了这么长时间,除了外伤,体内居然没多大问题。薄约给他脚踝敷了药,笑道:“命大,骨头也没折。” 江游世还有点害怕,不敢回答。薄约翻出来新买的衣服,丢给他,又说:“还好多买了几套,换上罢。” 江游世抓着身上那件红坎肩,仍然不答。薄约觉得奇怪,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江游世哭道:“师父!” 薄约这才看出来,这件值三两的云锦坎肩,从前襟到后背,撕裂了一个大口子。江游世不想叫他发现,一直用手抓着,盼望口子像皮肤一样愈合。 薄约长叹一声,江游世面色立刻苍白下去。薄约只好说:“有甚么关系,又不是穿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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