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半辈子没多少时间为自己而活,从来都是迫不得已,言不由衷。 卫戈紧盯着他,眼中有殷切的期望,道:“前几日我探过附近的地形,走山路,避开洪水,沿着洛水上游翻过北岭,直入灵州境内。” 林晗听完点了点头,他终是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接着便听他说:“好。既然天已经转晴,不如抓住这个机会。你带上些人马,先护送安化百姓出去。” “那你呢?”卫戈皱了皱眉头,“你带人先走,我来断——” “裴桓。”林晗的嗓音淡然温和,笑吟吟地截住了他的话,“有些事,我想现在告诉你。” 卫戈的心中霎时一紧:“你说吧。” 他张了张口,再三犹豫,终是轻叹了声,道:“我们之间的那些纠葛,你不要当真。” 卫戈不说话,神色静静的,看不透在想什么。湿冷的风扬起他脸庞几缕墨色的发丝,犹如寒梅初绽,傲骨风华。 “或许,你现在的想法和聂峥一样,觉得我是个混账。”林晗轻轻一笑,眼中衰败,流露出片刻的凄苦,继而用淡笑掩盖住泄露的心绪,“确实,我自己都觉得死后应当下地狱,现在还活着,简直污浊了这个人世。” 卫戈握着刀的手有些发抖,嗓中像是被什么扼住,拼凑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想让我离开你,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卫戈道,“大可不必如此认真地告诉我,一切都是假的,全部是我自作多情。我会当真。” 林晗沉默地望着他,眼中绽开朦胧的笑意,快要顺着发红的眼眶溢出来。 “都是假的。”他垂下眼眸,柔和地吐露出无情的话,“撩拨你,引诱你,都是为了让你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不离开我。”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接着骗我了?”卫戈压抑着嗓音,句句紧追,“为什么改了主意,要逼我走了?” 林晗略微低头,抬指抚过眼尾,深吸了口气,柔声道:“你知道裴信为什么非要抓我回去吗。” 回想起曾经两封书信,卫戈心间像是扎了根刺,强忍着怒意:“我不想知道。” 林晗凄然一笑,如若罔闻地轻叹道:“还记得吕应容么,我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受制于人,委曲求全,表面上是尊贵,暗地里却连尘土都不如……” “所以呢,”卫戈大概能猜到他所说的是何事,眉宇间压抑着阴云,“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厌弃你么。你把自己看得太轻,也把我看得太轻了。” 林晗摇了摇头:“我想让你明白,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卫戈不再多言,静默地听着他道来。 “我七岁那年,母亲带着我到盛京。”林晗眺望着渺远的群山,似是沉入了久远的回忆,“平都公主十四,与我情如姐弟。经由她,我认识了当时权势滔天的聂铭。” 他的双眼刹那间变得幽暗冰冷,唇齿中犹带着彻骨的仇恨。每一个字的语气都很淡,却像自己拿着刀子,细致地把肺腑一寸寸剖给人看,鲜血淋漓,千疮百孔。 “他说对我一见倾心,将我诱哄到府中,百般侮辱。那些日子简直就像噩梦,如今回想起来仍觉得后怕。后来在他身边的时日长了,知道他有个政敌叫裴信,正在宗室中挑人继承大统。那时候,我就打定了主意要做皇帝,要把聂铭踩在脚下,让他整个家族为我受过的屈辱陪葬。” 林晗长舒了口气,沉重地闭上眼:“我费劲心思,终于让裴信注意到。他不仅助我摆脱了聂铭,还为我授业解惑,为我登基扫平了障碍。我势单力薄,要坐稳皇位铲除聂铭,唯一能依靠的就是裴信,而我一无所有,只能以情做饵,让他供我驱驰。他倒是个君子,十年来都没对我做什么,然而我知道,他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我了。” “那我呢。”卫戈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脸色苍白地自嘲道,“你对我说过的话,我们一起经历过的事,也只是算计吗?” 林晗静默了一瞬,垂目掩饰眼底黯然,道:“只是算计。” 卫戈下意识后退两步,眼中空茫:“岂不是该谢谢你,没等到我用情至深的时候才告诉我,一切都是骗我的。” “你走吧。”林晗避开他的目光,沉声道,“就当从来不曾遇见我。” 卫戈把两柄长刀收至腰后,看向他的眼神里逐渐覆上冰霜。陌生而冷淡的目光像是无形的刀尖,瞬间便将林晗的心刺了个透。 他转身离开,走得很干脆,不出片刻,林晗就望不到他的身影了。 卫戈一走,他再也克制不住,眼里的泪,心底的痛,陈年的疮疤,眼前的困境,一股脑涌上来,把他整个人彻彻底底地淹没。 也好,孤家寡人,这才是他该有的宿命。 他凝视着卫戈远去的方向,像是注视着一场恍惚的幻梦,山高水远,江湖不见。 林晗擦了擦脸上的泪,收敛了心神,接着为手下的人做打算。如今他们已经没有粮,赖在山中不是个法子,仍需找机会撤退。 卫戈说的有道理,如今到处都是洪水,沿着北岭翻山到灵州,或许能走出条生路。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了,可不能再拖累安化的百姓遭殃。 片刻过后,林晗亲自率领着麾下,护送着安化百姓走上山道。山岭地势高峻,虽然难走,但不必担忧洪水,沿途摘草叶充饥,更不至于饿死。 唯一的难处在取水,顺着山道走了四天三夜,林晗都只能接点雨水解渴,过得十分凄苦,加上心中郁结,整个人憔悴不堪,像是能被风吹跑。 接连几天过后,他终是撑不住,累得染病,昏昏沉沉地在营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已是满天繁星。兴许是看他太辛劳,有人给他送来了食水留下。三两个新鲜圆润的果子,一只小巧的水囊,林晗省着喝了口,竟是清冽的山泉。
第54章 “夫家”来援 夜里万籁俱寂,风息间偶尔夹杂着一两声低哑的鸟鸣,抬头就能看见苍白的月亮。 林晗的心境莫名烦躁,提不起精神来。他背靠着树干休憩,头顶传来一阵鸟翼扑打的嘈杂。正在这时,派出去的斥候行色匆匆地前来回报,前方不远处发现了一路疑似军伍的人马。 林晗立时绷紧了身躯,问道:“有多少人,旗号是什么?” “不见旗号,约莫百人,模样奇怪得很。”斥候如实禀报,“都穿着布衣白袍,瞧来不祥。” “布衣白袍……”林晗默念了一句,想不出会有哪路军队会是这等奇怪的打扮。但他稍微安定了些,至少不会是裴信。 他挥了挥手,道:“再去探,看看他们要做什么。” 他的心里越发不平静。暗夜里穿着白衣的军队穿行在山间,没有旗号,不知来历,听来怪异瘆人,哪像是此世中人,更像是鬼神阴兵。 林晗克制着脑中胡乱的想法,夜风冷得彻骨,不断刮过脸庞,吹得他神思恍惚,抬手摸了摸额头,烫得灼手。 也不知道再这样下去,他会不会先一步踏上黄泉。 斥候再度回报,这回全然掩饰不住惊慌的神情,低声道:“将军,那路人马凭空消失了,怕是、怕是……遇上怪事了。” 林晗冷哼一声,按剑起身,目中光华锐利:“我倒不信,什么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就真是鬼神又如何,一样斩了它的头!” 他即刻点了几十轻骑,擎着火把前去一探究竟。先前那路人马出现的地方紧靠着洛川河谷,周围都是起伏连绵的山脊,野树生得茂密繁盛。林晗到了他们消失的山林外,留了个心眼,先观望许久,找到许多湿润的脚印和蹄印。 他淡然一笑。鬼神会留下这些痕迹么?细想之下,大概猜到了那帮人的来历。 白莲教又叫觐天教,崇拜长生极乐,教徒着白衣白服,在各州县活动。林晗知道他们趁着灵州大乱跑来浑水摸鱼,却不想在这碰见这帮无法无天的妖人。 “是白莲教徒。”林晗骑着战马,对麾下将士道,“此刻必然躲在林间,不能让他们为祸灵州,进去给我抓。敢反抗的,就地斩杀。” 众人领命而去,纵马投身漆黑的夜色。林晗带着十来人等在远处,环顾一圈周围山势,忽听一声清越的鹰唳响彻青霄。 就在下一刻,破风声袭来,冷箭划破长夜,正中他的右肩! 林晗骤然坠马,战马受了惊吓,扬起前蹄长嘶一声,朝着浓稠的黑夜冲去。 转瞬之间,无数暗箭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飕飕的锐响此起彼伏,好似下了一场箭雨。 人仰马翻,乱成一团。 林晗捂着涌出鲜血的肩头,避开几簇追击而来的箭矢,依靠着倒地的尸首作掩护,极快地退入林中。箭雨过后,他的身边浮现出无数幽魅般的人影,身披白衣,手中寒光闪闪。 一丝轻笑从背后传来,林晗在混乱中凭着本能拔剑,回身挡住一道森寒的剑光。 来者一身红衣,在白莲教众的白袍中格外扎眼,一双阴柔的凤目半含笑意地觑着他。 这个眼神令林晗涌起一股寒意,他皱着眉头逼视着那双不怀好意的眼睛。那人见他接住自己一招,居然轻佻地吹了个口哨,利落地挽回剑势,举刃再刺! 激昂的鹰鸣划破长空暗夜,就当狠厉的一剑快要送到林晗跟前时,一个矫健的人影迎着月光轻盈跃下。长刀出鞘,划出一声龙吟,精准地劈向红衣人的后颈。 林晗踉跄着后退几步,心脏快要从嗓中跳出来,眼也不眨地盯着从天而降的人影。刀光剑影中,他似乎望见那人脸上冷峻的银色面具,捂着伤处的手臂不断发抖,胡乱地擦了擦眼角,反复确认是否是在做梦。 那红衣人实力高强,数招下竟然占了上风,另一人逐渐应接不暇。林晗心中一紧,接下来便听那似曾相识的刺客对着虚空大喊一声:“都他妈愣着干什么!死了吗,老女人快来帮我,小爷撑不住了!” 林晗猛然怔住。不是卫戈。 远处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个男声,借着月光,只见一人在陡峭的山壁上搭了个梯子,正小心翼翼地从山顶往下爬,口中吆喝道:“小嵇,你再坚持一下,我这就来帮你了!” 那戴着银面的人大怒,挥刀接了好几招,不住地朝后退避:“都说了不准这么叫我!” 红衣人冷笑一声,剑势犹如崩山:“聒噪!” 林晗为他捏了一把汗,高声道:“看你左边!小心点!” 那人迅速避开剑锋,轻巧地跃上近旁的树枝。月华盈盈如练,照在他年轻的侧脸上,像极了卫戈最初的装扮。 林晗一头雾水,不知这帮人是何来历。然而现在不是计较这些时候,他从身上扯下一块布,草草地绑在肩上止血,提剑刺向红衣人。 叮当一声,他的剑被轻易地格开,红衣人偏过头来,耳边发丝被风拂动,歪着头对林晗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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