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思玄震惊地望着城下,紧靠在城堞上,两手捏住漆黑的石砖。 “穆秉恪,你疯了吗?我告诉你,将来你落到我手里,我定要把你千刀万剐!” 林晗传令旗官,令旗翻飞,磅礴的大军迅速列阵,摊开成江河湖海,包围住燕都城。一通隆隆战鼓过后,无数劲弩张成凸月,万箭齐发! 穆思玄匆匆避开,闪身蹲到城墙之后,慌忙指挥手下防卫:“给我拦住他!” 衡王麾下身经百战,穆思玄带来的府兵根本不是对手。纵使燕都城高墙厚,在接连不断的猛攻之下,也只得束手就擒。 不消一天,檀王慌忙出逃,城中守军战意低迷,便开门投诚,迎衡王大军驻进燕都。林晗收殓了长公主,下令厚葬。灵柩停放在南郊报恩寺,报恩寺谢绝香客,设下道场,上万僧尼日夜诵经超度。 林晗无心俗事,军务全交托给了聂峥,以斩衰之礼接连半月守在长公主灵前。燕地天寒,孝服单薄,他身子越发恶化,久而久之沾染上了咳疾,几度咯血。 他却不觉得病痛难捱,比起身上的痛,心底的歉疚更加煎熬。 林晗反复回想着燕都城下那日,想的越多便越惶恐不安。如果他再慎重一点,没有轻易发兵,是否就不会落得如此结局,长公主便不会丧命了? 长公主的死像是幽灵,日夜不停纠缠着他、折磨着他。他不断归咎于自己,深重地自责,穆思玄固然是罪魁祸首,可他也参与其中,铸成了大错。 是他不够小心,逼死了长公主。 烬夜明与聂峥时常到寺中看望他,林晗却提不起见人的兴致。一个月后,他便在身心的折磨下消瘦枯槁,骨肉嶙峋。属下担忧不已,看不下去,奈何无论如何劝说他都不肯听,一直陪到长公主的丧事办完。 林晗为她选了陵址,就在东郊浮阳山,邻近先安国郡王的陵墓。好山好水,明媚秀丽。 下葬那日,他在陵园祭拜完毕,刚巧落了今冬第一场雪。 北方的雪声势浩大,才一盏茶的功夫便染白了青山绿水。公主墓和郡王陵遥遥相对,在铺天盖地的大雪中缄默而长久地陪伴着彼此。 风雪肆虐,林晗静立在山道上,望着他们长相守的坟茔。辛夷撑着一把纸伞到他跟前,轻声道:“主公,该回城了。” 林晗轻轻点头,与她朝山下走,一身玄黑的裘袍在风涛雪浪间狂舞。 “近来燕都如何?” 辛夷迟疑道:“有聂将军在万事顺遂。只是有一事,不知该如何告诉主公。” “说吧。”林晗轻声道。 “天下谣言四起,都说是殿下您杀死了长公主。” 林晗不屑地笑了笑:“这样啊。随他们去吧。” “主公就一点都不担忧?” 林晗轻轻一叹:“攻城那日我就料到了。辛夷姐姐,从今往后我们要四方征战了。” 辛夷怔了怔,坚定道:“属下不怕!” “我也不怕。”林晗淡笑道,“所以随他们便吧。信也好,不信也罢,我都不在乎。” 他默默地想,只要裴桓不信,一切都好。 雪势越发大了,他们走上离山下近的小路。为表诚意,车马随从都在山脚,林晗徒步上山,身边只有辛夷一个下属。 浮阳山山高林密,小路曲折陡峭,走了约摸半个时辰,拐进一座绵延茂盛的松树林,四面忽然风声紧啸,乱雪飞旋,跃出数道赤红的人影。 辛夷立刻挡在林晗身前,横起纸伞指向他们,厉斥道:“什么人,莫要挡路!” 林晗环顾四周。十个,都穿着赤红长袍,头上裹着斗篷面罩,看不清长相。 辛夷拔出腰间佩剑,再取下一只盛满丸药的锦囊,一并交到林晗手上。她警戒地观望一圈,猛然朝身前几人跃去,挥伞出招。那伙人来者不善,纷纷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向她凶恶地挥刺。辛夷武功上乘,却难以应对众多的敌人,拿着纸伞左挡右格,勉力接下几招,气喘吁吁地退回林晗身前。 “主公,你先走,我拖住他们。” 林晗皱紧眉头。方才辛夷与他们打斗时,这些人在招式间露出了手腕,每个人右手上都纹着一朵澄金的莲花。 “辛夷,我身体不好,走不了多远的。”林晗道,“走不了多远,却能在原地和他们周旋一会儿。前面树林茂密,我们一齐冲过去,分头逃跑。你快些下山报信,让烬夜明过来,速去速回。” 辛夷盯着虎视眈眈的红袍人,愤然一叹,咬牙切齿道:“好。” 他们看准时机,照计议好的冲向前方茂盛的松树林。红衣人一拥而上,凶狠地挥舞着软刃,招招杀气腾腾,势要取林晗性命。辛夷拼死拖住几人,见林晗深陷围困,一时乱了阵脚,挡在他身前。 林晗大力推开她,挥剑刺向一人,高声道:“走!” 他这一掌用了十分力道,辛夷被他推出了人堆,惊惶大喊:“含宁!” “快走!”林晗正与一人缠斗,分神厉声道,“快去找人!” 辛夷咬了咬牙,将手中纸伞朝他面前那刺客投掷过去,接着施展轻功遁去。 那红衣刺客敏捷地躲开纸伞。林晗得了喘息之机,飞身朝密树合围处奔逃。树林太密,刺客们也只能分散开,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林晗迂回着跑动,直跑到手脚乏力,嗓中漫出淡淡的血腥味。他在一处陡坡前佯装摔倒,解下裘袍挂在枝头,换个方向匆忙逃命。那些刺客竟真将衣服误认成了人,盯着裘袍追,等追到近处发现上当受骗,林晗已经与他们拉开一大截距离。 林晗不敢轻敌,依旧没命地逃,直跑进了人迹罕至的深林,累得头晕目眩。他担忧体力耗尽,再度遇上什么麻烦,便找了处岩石躲避休息,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探头张望后方动静。等了许久听不见半点声音,那突然出现的刺客好像又消失匿迹了。 他疑心有诈,不敢在原地多待,打算跑得更远些,拿剑在岩石上刻了个字。一走出岩石,干冷的风雪扑面而来,林晗立马嗅到股令人作呕的血腥。 他只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闻到过这等浓烈的血腥,不由得想,那些人没追来,难道是死了? 辛夷回来了?是她带烬夜明杀了刺客? 下一瞬,一股劲风袭向林晗背后,他来不及转身便被击倒,呜咽一声,趴在方才栖身的岩石上。林晗反握长剑,猛地朝后一刺,却不防手腕上的经络被人精准地一点,顿时胳膊酸麻,动弹不得,剑也掉到了地上。 树林中风雪呜咽,冰冷的雪粒子直往他脖子里钻。 “你跑什么?”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男声,既熟悉又陌生。 林晗愣了愣:“裴桓?” 他的嗓音太哑了,声量微弱,似乎历经了沧桑,被刀锋剐得不堪一击,哪有昔日的神采。 林晗心中一喜,全然忘了此刻的处境,道:“你回来了,战况如何?” 卫戈久不应答,周围只有嚎哭似的风雪。林晗心头的喜悦一点点冷下去,像一盏寡淡苦涩的残茶。 过了不知多久,卫戈才缓缓松开手,朝后退了两步。 林晗转过身,望向雪中的人影。卫戈容颜憔悴,鬓发散乱,头上覆着一块残破的斗篷,一身单薄的麻衣,领口、下身和两袖都灌着寒风,疏离地盯着他,眼瞳空洞幽冷。 林晗吃力地朝他挪了半步,嗓音中难掩心疼:“你瘦了好多。” 卫戈瞧了瞧他脖子上的伤疤,冷清道:“我回来了,含宁很意外?” 林晗被他异样的态度搅得心神不宁,才迈出的脚尖缩了回去,目光投向卫戈背后的树林。 “你杀了他们?” “是。” 卫戈微微抬起下巴,紧盯着他的眼眸里映出一丝冷光。 这是猎人才会有的眼神,冷静而凶狠。林晗头一回在面对他时感到慌乱畏惧,警惕地看过去。 “你刚才也想杀了我?”他颤着声问。 卫戈轻轻闭眼:“我没这样告诉过你。” 林晗吞了口唾沫,不动声色地后退,脚下当啷一声,踩中了剑。 卫戈望着他惊恐的模样,忽然歪头笑了,深沉莫测。 “你为什么这么怕我?” 林晗尽力放松,轻声道:“我要走了,你跟我一块走吗?” 卫戈皱了皱眉,掌心现出一把带血的匕首,漂亮地转了几个花,向着林晗走近。 “你想离开我?不准走。” 林晗屏息凝神,绷着身子不敢动弹。他哪里是卫戈的对手,如今卫戈都把杀气写在脸上了,他哪能轻举妄动。 他混乱地想,卫戈怎么会变得这么奇怪?他穿着孝服,定然知道长公主的事,旁人传的谣言,他都信了? 他以为最不会相信谣传的人,居然来找他算账了? 林晗看向卫戈,眉宇间浮起怒火。 “你都知道了?” 卫戈眼神动了动,道:“我都听说了。” “然后呢,你全都信了?” “我不信,”卫戈冰冷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刹哀怆,“我不信,但我知道你。” 林晗只觉得自己荒唐可笑,追问道:“知道我?” 卫戈深深叹息,麻木地看着他,道:“知道你爱憎分明,心如蛇蝎。”
第271章 唇枪舌剑 八个字犹如当胸利箭,刺得他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林晗恍然大悟,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往后退了两步,却身形不稳,跌在了岩石上。 他总算明白了原因。他们先前就因为西平侯的事有过龃龉,卫戈以为他报仇来了。 卫戈面色一怔,猛然吸了一口气,慌乱地转开目光,一瞬间收敛了不忍,神色重归冷峻。 “你为什么会在燕都?你不是要去寿康吗?” 林晗双目通红,无措地垂泪,对他的疑问置若罔闻,呜咽道:“好啊,裴桓,好一个心如蛇蝎……你好得很,你好得很!” 卫戈喉结动了动,转头望向他,眼眶通红,失控地吼道:“别再说了!” 他扔了手中的匕首,胸前不断起伏,两只拳头反复攥紧,强压着眼底的热意。 飞雪漫天,两人沉默地站着,不一会头上、身上就都堆了一层积雪。 林晗抹了抹眼睫上的冰花,自嘲一笑,道:“你既然怀疑是我,怎么不动手?” 卫戈哑着声,哽咽道:“我要亲口听你说。到底是不是你?” 林晗怒睁着眼睛,痛恨道:“我说了你就会信吗?你已经怀疑我了,你动手啊,杀了我啊!” 卫戈愤慨地盯着他,浑身颤抖,竭尽全力保持冷静。 “你告诉我,你跟母亲的事无关!” 林晗看着他克制的模样,被那一句“心如蛇蝎”伤透的心里泛起一股报复的快意。 苦痛与快慰交织,冲溃了他仅有的理智。他有多爱面前这个人,此刻就有多想让他尝一尝跟他方才一样剜心刺骨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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