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凝,你就是装得再谦卑。这股自命不凡的劲也藏不住。” 王凝道:“衡王殿下,草民不是自命不凡,而是在谈生意。做买卖最重要的便是行情,也就是手中的底牌。草民将所知所想和盘托出,只不过想显出诚意罢了。” 林晗把玩着翡翠似的荷叶,默然不语。王凝躬身屈膝,退回到座上,一本正经地坐着,笑道:“草民从商十余年,看得出衡王殿下心中有一桩大买卖。” 林晗冷冰冰地凝视着他:“是吗?你的诚意只是耍小聪明?我身边不缺有脑子的人。” “自然不是,”王凝轻声拍掌,便有个家仆捧来一方托盘,盘上放置着一只红木匣子,瞧着古朴厚重,还上了锁,“衡王请看。” 他取下钥匙,转开匣锁,从中拿出一叠账本,低头呈送到林晗跟前。 林晗接过账册,翻开古旧粗糙的封皮,映入眼帘的第一个名字就让他惊出一身冷汗。 蝉鸣绵长悠远,突然变得聒噪到了极点,尖刀般钻进耳中。 林晗摩挲着泛灰的墨字,艳阳天里,倏然回到望帝宫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 “聂铭……”他情不自禁地低喃。 账本里记录着几十上百个朝廷官员的名字,依照官品职位排序,最低五品官,每人后面都记着令人瞠目结舌的行贿目录。 王凝头埋得更低,悄声道:“这是从高柔府上搜查到的账本。” 林晗睨向他,漫不经心关上。 “为何在你这?” “草民知道衡王殿下在追查那五百八十三万两银子,也知终有一日,真相会大白于天下……”他怅惘地叹了口气,“高柔意欲侵吞官银,逼迫草民将汇通宝钞借予他行方便,为的就是操纵宛康物价,做一本应付朝廷的假账。” 逼迫?汇通宝钞流通宛康,最大的受益人是他姓王的,王凝这是胡编乱造,把他当傻子糊弄呢。 林晗眉梢轻扬,心道果然被卫戈猜中,生出些看他演戏的心思,催促他:“接着说。” “草民势单力薄,哪里是那狗官的对手,只好忍辱负重,寻机会告发他。我担心他卸磨杀驴,往后为掩盖罪证对我不利,便雇佣江湖高手潜入都护府中,找到了他的把柄。” 林晗拎起账本,从容不迫地盯着他:“就是这本记录贿金的账册?” 王凝屏息凝神,郑重道:“衡王就不想彻查当初望帝宫一事?” 林晗脸色阴悒:“聂铭欲行废立之事,密谋造反。” 王凝并拢五指,指向账册:“只有一个聂铭?” 林晗不答,眉心一抽。 当然不止一个聂铭。账册上清清楚楚记着兵甲数量,高柔利用宛康矿山之便偷造铠甲刀兵,经由怒川水寨走送到京城聂氏手里,明摆着他也掺和进来了。 世族虽然蓄养家兵,但不允许配备长兵器、弩箭和铠甲,家兵的战力也远不及朝廷正规军。聂铭选中宛康筹备军资,就是仗着天高皇帝远,办事很难引人注目。 造反是大事,他们必然准备周全。既然高柔牵连其中,这账册上的每个人都可能是聂铭起事的同党。 一股凉意蛇似的爬上林晗脊背。 这上面的名字众多,几乎占了半壁江山。若不弄清楚何人对他下过毒手,以后坐上皇位又如何? 能坐得稳吗?谁敢保证不会出第二个、第三个聂铭? 王凝的这份礼物,确实很有诚意。 林晗握着账册,沉重闭目,道:“王凝,你有心了。” 王凝镇定自若,倒是比先前谦逊了许多,交掌道:“我只是个商人,却也盼望有一天能为衡王殿下赴汤蹈火,助殿下建功立业……才不枉人世一遭。” “我明白,只是……”林晗苦恼一笑,语焉不详。 王凝善解人意,笑道:“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有顾虑实乃常事。草民愿竭尽所能襄助,让殿下明白这不是件亏本的生意。” 林晗捏紧了账册,起身道:“你容我回去想想。” 说是宴席,水戏演到一半,桌案上美酒香果没动,他便匆匆告辞。王凝不拦他,巴不得林晗早点想清楚了,好拖家带口绑上这艘大船。 王凝从来不做亏本买卖,天下即将大乱,当今皇帝必然坐不稳江山,放眼望去,只有衡王有登临大位的胆识才干。 他要抓紧这个机会赌一把,才能从人人都看不起的境遇里翻身。 林晗满腹心事地回府,一路上都在马车里翻看账册。 看得久了,他便不由自主地感叹,这朝廷真是烂到家了。国库年年亏空,百姓褐衣粗食,银钱原来都到文武官员腰包里了。 出神之际,随行的子绡忽然打马到车驾一侧,胆怯地唤了他一声。 “主人,好像是世子……” 林晗立刻掀开窗洞上的帘子,正好瞧见日头下一抹一闪而过的俊美人影。 卫戈身量颀长,容貌绝美,在人群中惹眼拔尖,很容易认出来。而那人影身后,则款款跟着个红罗裙的少女,不是安赫香是谁? 他们一先一后进了家首饰铺面。兴许是要接待贵客,喜笑颜开的老板娘连忙清了场子,半掩上店门。 子绡道:“主人,是世子么?” 那一眼太快,即使见着了安赫香,林晗也不怎么笃定,反问他:“怎么发现是他?” “世子身上的熏衣香……”子绡声量渐弱,脸颊发红,“跟主人一样。” “鼻子真灵。”林晗木然应道。 他遥望着首饰铺,市井热闹喧嚣,却如坠寒窟。
第202章 故梦清寒 那两人进了首饰铺子,都神色凝重,张望着店中琳琅满目的玉石。 老板娘殷勤接待,滔滔不绝,舌灿莲花,却始终没人搭理她,自讨个没趣,也不再吭声,只是恭慎地立在柜面后,暗地猜测两位贵人的关系。 安赫香道:“店家,你们这的玉佩都有什么式样?” 老板热络一笑:“姑娘,我们家都是最时兴的式样,有涌云缠草、百花鸡心石、梅兰竹菊,要哪一种?” “有并蒂莲的吗?”卫戈皱眉问。 老板娘垂下头,眼珠转了转,换上副喜庆的笑颜:“二位是想讨个吉利吧?说实话,并蒂莲这式样已经很少见了。莲花并蒂,本是夫妻和合之意,往年却常把整块玉石雕成两半,夫妇各取一块佩戴,便将并蒂缠枝的莲花分开,寓意就不好了,要的人也少了。” 安赫香微微摇头,沉吟道:“那就是没有了。” 卫戈目光晦暗,望着店家:“我这有一块莲花玉佩,正是两块合成一块的式样,能做出它另一半吗?” 老板娘一怔,迟疑道:“能倒是能。不过这种玉佩工艺复杂,每对扣合的方式都不同,贵人还需把手里那块留在店里,才好照着花纹定做。” “每一对都是独一无二的?”卫戈顿了一瞬,轻声道,“这恐怕不行。” 店家脸色为难,不禁转向一旁的安赫香。赫香叹息一声,缓缓吩咐:“这位姐姐,麻烦借纸笔一用,那块我曾见过几面,先依着印象画个大概。” 卫戈松了口气,眉间却愁云惨淡,扯出个苍白的笑。 “这次多谢你了。” “不必,”她道,“你是子玉的弟弟,加上事关安氏,我不可袖手旁观。” 自从卫戈回到盛京,他便动用一切力量探查当年燕云瘟疫之源,几月来终于有了些头绪。 独孤毅手下回报,最初染上疫病的都是旅居在禄州的异族僧侣,这些人常在各处传道布施,使得一些百姓染上疫病。 本着慈悲心肠,胡族僧侣给众多染病的人治病送药。奇异的是,他们的药当真有用,痊愈了不少人。 但就在一夕之间,传道士们忽然带着灵丹妙药销声匿迹,没了他们的良药,疫病开始在燕都气势汹汹地蔓延,区区半月席卷了整个禄州。 紧跟着便是那场惨绝人寰的灾祸,燕云沦陷,尸横遍野,致使裴氏战败,朝局动荡。 探子追查到当年首当其冲的百姓,得知了些许关乎胡僧的蛛丝马迹。他们穿着宽大的红袍,系着赭红的头巾面纱,瞧不出长相,人人右手背都用颜料刺着一柄炽金并蒂莲花,和林晗给卫戈的那块玉佩一模一样。 安赫香精通金石器物,恰好她在宛康,卫戈便登门拜访,询问手里并蒂莲玉佩的来历。 巧的是,她幼时在家中也曾见过一块极其相似的玉佩,刚好就是下落不明的另一半。 老板娘呈上笔墨纸砚,安赫香便在柜面上利落地铺开纸张镇石,悬笔构思。卫戈站着研墨,紧盯着纸上逐渐浮现的细微墨线。 安赫香钻研屋宇多年,临摹过成千的营造图,画工细腻,落笔精准,只是时隔多年,她也有些记不清那块并蒂莲玉佩的细微之处,仍要卫戈拿出留存的那块,推敲出缺失那块的细节,再一一描画在纸上。 一束清亮的日光斜射进铺子,屋中光影转动,地面陡然印出个纤长的人影。 林晗目光里泛着寒芒,清冷道:“好兴致。” 他独自立在骄阳下,一手扶着门框,身后空空荡荡,连半声喧嚣都没有 缥碧的衣袂在热风里轻轻浮动,林晗肩背上好似披了层雪。 卫戈执墨的手顿住,惊道:“含宁?!” 林晗闭上眼睛,微微侧过身,似乎被这两人郎才女貌的场面刺到。 “你有什么不能来问我?”他嗓音冷静,视线平淡地转向柜面,“你在查我?” 安赫香头一回露出惊惶的神色,倏地站起来,想说什么,却被卫戈抢白。 “不是你想的那样!” 林晗漠然盯着他,寒芒结成了封冻的冰湖,转身离开。 车马停在大道边上,他逃似的登上车舆,一颗心在胸腔里猛烈碰撞,略微喘息着厉喝一声。 “走,回府!” 鞭子哗啦抽响,车轮辚辚启动,不一会便驶入长荫茂盛的马道。行人稀少,喧闹远去,林晗清晰地听见胸中砰响的咚咚声,血液在全身鼓沸,激得他颤栗不止。 明明知道另有隐情,理智却摧枯拉朽地崩毁。他满脑子都回荡着不久前裴纯行说过的话,太后曾向当康长公主商谈结姻之事。 他猛然攥紧拳头,血液在掌中跳动。 是他耽搁了卫戈。 要是没有他,卫戈早就成家立业,做个逍遥自在的郡王。 失神之际,马车倏然停下,眨眼间抵达府门外。林晗望着窗缝漏进的灿烂阳光,双腿发软,挪不动步子。 他心乱如麻,就在轿厢里痴愣愣坐着不动。帘外子绡轻唤两声,便没了声息。 顷刻之间,帘幕翻动,一道秀丽的月白衣影携着锋锐的太阳钻进马车。 卫戈躬身瞧他。林晗正好抬起眼,对上一双清润如玉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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