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塞时日艰难,聂峥能置办出的酒席亦是寒酸。酒是边塞浊酒,味同井水,寡淡至极。能佐酒的菜只有腌菜干,羊肉干涩得像木头。几个模样俏丽的姬妾捧上酥酪和酥油茶,林晗却嫌太腻,只草草用了一口。 五六个女子皆是胡人,豆蔻般的年纪,穿戴着达戎服饰,皮肤雪白,高鼻深目。林晗压下不悦,敲打聂峥道:“你也是心大,生怕人家抓不着你的把柄。” 聂峥颇有些破罐破摔的意思,天不怕地不怕的,抿了一口酒,“抓住了又如何,我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把我贬到哪里去?” 侍姬换了茶盏,莲步轻移,捧着一只华美的碧青锦盒上前来。盒子里盛放着一套精美绝伦的茶具,色泽如冰雪,胎薄如蝉翼。纤纤素手熟练地点茶,水汽氤氲升腾,满室清芳。 茶汤清亮,林晗尝了一口,入喉回甘,沁人心脾,是上好的鹭川春雪。这茶只在南方产,每年作为贡品进献到宫里,因为珍贵,连他都不怎么喝过。 “是么。”林晗不冷不热地瞧了他一眼,“把你贬到这,你就要在这个鬼地方耗一辈子?廷卓啊廷卓,还没到四面楚歌的境地呢,你就耗尽意气了。” 聂峥闷了口酒,仿佛找到了能诉衷肠的对象,滔滔不绝道:“你是不知道,我这些日子都是怎么过来的。自打我来到汉阳,便处处受人冷遇。往常那些对聂家马首是瞻的,都是些趋炎附势的东西,一旦没了权势,他们便狗眼看人低,躲瘟神似的避着我。还有些落井下石的,也不知谁给他们的胆子,跑到小爷跟前耀武扬威,说尽风凉话。要是换了以前,我早就让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好看了,一朝落魄,几世潦倒,如今又能做什么。” 林晗闻言不语,轻轻夹了根腌菜,却没有入口的意思,“如今灵州掌管大权的是什么人?” “裴信的党羽,田淮,如今任留后一职。”聂峥面上有嘲讽之色,“那个废物东西,往年在灵州替我大哥牵马的角色,庶人的出身,凭什么执掌边镇大权,爬到我头上来!裴信简直是糊涂了!” “原来如此。‘林晗点点头,“就是他把你打发到这来的?” 聂峥拿起樽杓,起身给席上几人各个添上酒,“他?你也太高看他了。我是自请到这来的。”
第15章 螳螂捕蝉 林晗淡淡一笑,用眼神示意他说下去。 “常言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聂峥眉间带着几分忧虑,径自饮了口酒,“我在汉阳时,田淮几度轻辱于我,我怎能坐以待毙,任由他拿捏。汉阳眼线众多,平常一举一动都在旁人监视之下。才到那里不久,便被人寻衅弹劾了几回,从一州都尉贬到了县尉。” “县尉?”林晗瞪大了眼,有些惊诧。聂氏嫡脉沦落到做芝麻大的小官,算是古往今来的大奇事。 聂峥颓然地点了头,给自己添了杯酒,“后来朝廷一道旨意,让我官复原职,我才有机会带着兵出来。我心想,近来达戎有变,若我借着机会立下战功,方能一雪前耻。” 林晗沉吟良久,正欲说话,外头突然有个令官候在门口报信。聂峥道了句失陪,便急匆匆地赶到门口,两人细声耳语了几句。 卫戈沉默着给自己添了碗酥油茶,一副从容不迫的举止。聂峥说完话重回席边,却不落座,对几人道:“失陪一会,有件大事先去处置了。三郎,替我招待客人。” 聂琢心神不定地颔首,他便转身离去。林晗放下筷子,屋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房顶的声音。 “听见了么?”林晗道。 聂琢叹息不语。卫戈沉静地开口:“他把你当少时密友,没把你当主公。” 林晗兀自摇头。聂峥这个人,心思太软,心眼太实诚,记吃不记打。火不烧到他自己身上,他是不会觉得痛的。 “这屋子倒是不错。”林晗环顾四周,悠悠叹道,“虽是破了些,好在清静。人一清静,便安逸下来了。” 盐院是百年前修建的,门窗高阔,屋宇恢弘,屋外无边的黄沙映照着日光,满地都似铺着金辉,融融地散入室内。 聂峥忙完事务,匆匆赶回席上。林晗见他喜笑颜开的,亲自给他添了杯酒,“什么大喜事,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聂峥笑道:“我前些日子上奏盛京,提起重建北受降城的事。没想到丞相竟然答应了,方才灵州把石材和木料送来,我自然要去好好安置了。” 他慢条斯理地饮着酒,神情比初时愉悦了许多。林晗微微一笑,紧跟着长叹了几声。聂峥不知缘由,视线在其他二人脸上来回了一圈,疑惑道:“这是怎么了?” 林晗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廷卓,假若一个你以为本会杀死你的人反而放你一马,你是不是就没那么恨他了?” 聂峥不解其意,眼中更加迷惘,“这又怎么说?” 林晗淡笑一瞬,双眼幽邃得好似寒潭,“猎人想要捕雁,于是就放出了猎鹰。大雁死于鹰爪之下,那么到底是谁夺走了它的命?” “当然是……”聂峥正欲脱口而出,思忖片刻,却又给不出答案了。 “这个田淮么,自然就是那只鹰了。”林晗道,“想必你也知道,他想把你踩在脚下。既然如此,猎人又在哪呢?” 聂峥的脸上一点点失去血色,低声道:“你说,是裴丞相……可是他并未除掉我,反而给我复职。” “哎,杀人这种事,又不是非要弄脏自己的手。以逸待劳,兵不血刃,才是好谋略。” 周遭寂静极了,他的话仿佛一颗颗珠子落到地上,啪地一声碎掉,接连不断的脆响敲在纤细的神思上,惊得人毛骨悚然。 聂峥抿了抿发白的嘴唇,“我还是不相信。他若要除我,有的是简单的法子,何必如此?” 林晗道:“你怕是忘了,聂帅跟他是什么关系,聂氏跟裴氏又是什么关系。他真的能容下你?” 聂峥说不出话了,脊背上好似爬着一条冰冷的毒蛇,正张嘴露出毒牙,嘶嘶地朝外吐芯子。他半晌才喑哑着嗓子道:“你是说,他还是想要我死?” “他自然不用自己出手,所以一直没有清算聂氏。有人上赶着巴结他,想方设法给他递刀子找罪证,等到时机成熟,才能彻底扳倒聂家这棵大树。”林晗起身,坐到聂峥身旁,言辞恳切,“哪里用得着他动手,他要是光明正大对付你,会把自己置于风口浪尖不说,你也不会像今天一样对他心生感激了。” 聂峥眼中挣扎,难以置信道:“怎会如此。” 林晗柔声道:“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他知道你为人忠厚仁善,假使你真的被人所害,也只会记恨田淮,而不是他。你看,如今他不就是没难为你,还给你官复原职,可你照样过得不好。廷卓,你以前可是号令神池卫的禁军统领,沦落成一个小小都尉,还要对他感恩戴德,裴信如此愚弄你,你不恨么?” 聂峥神思纷乱,抿紧了唇。林晗漫不经心地瞅向聂琢,后者立马会意,起身恭敬道:“二哥,此人视我们如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陛下相救,弟弟早已死在大狱之中。” 他惊诧地望向二人,缓慢地握紧了拳头。 “廷卓。”林晗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察觉到聂峥正在发抖,“你我总角之交,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在宫中那么多年,裴信心中在打什么算盘,自然也是一清二楚。他觉得你仁善可欺,这样的人,还值得你效忠么?” “含宁……” 林晗笑道:“罢了,说了这么多不相关的话,好好的日子,尽被这些扫了兴了。” 他两手举起斟满的酒杯,对着心不在焉的聂峥一敬,便扬起脖颈,径自豪饮。一杯酒喝完,林晗擦去唇瓣上的水渍,摇头道:“你这里的酒不能尽兴,实在可惜。” 一席话说完,酒宴上再无方才的笑语,被一阵沉重的寂静笼罩着。林晗朝身旁的姬妾们打量几眼,轻笑道:“这些女子都是哪来的,可会什么才艺?” 只有卫戈接他的话:“达戎女子擅胡旋舞,男子擅五弦琵琶,可问问她们会不会。” 聂峥这才开口,“这几个丫头都是我买来给将士们烧饭的,哪里会这些精致玩意。” 林晗略有些失意,却也无可奈何。一顿接风宴一波三折地吃完,聂峥心事重重地去忙建城的事,林晗也觉得有些累,便回了房间休息。才坐了一小会,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往门口来,警惕地问了声:“是谁?” “我。”来者在屋外敲了敲门,是卫戈的声音。 林晗松了口气,起身把门打开。卫戈挽着袖子,身上灰扑扑的,好似刚从黄沙里打了个滚出来。他便奇道:“你这是去哪了?” “帮着聂将军清点石料,顺带多几句嘴。”卫戈道,“有两个好消息,想先听哪一个?” 林晗心中一怔,疑心道:“别吊我胃口,还不赶紧说来?” 卫戈朗声一笑,“哥哥性子真急。” 林晗嫌弃地剜他一眼,“要说快说,不说滚蛋。” 卫戈急忙撑住门框,像是怕他赶人,“第一个么,刚才我陪着聂将军去军械库底下瞧了瞧,发现了许多陈年的蒲桃酿。不知道是谁留下的。” 林晗眼中一喜,“蒲桃酿!这可是好东西。” 卫戈笑道:“别急。还有第二个呢。” “还不快说?” “这第二个么,一般人我不告诉他。”卫戈微微扬起下巴,眼中温和,“方才你在席间说无甚趣味,恰好么,我会弹五弦琵琶。”
第16章 他急了 林晗听完,走出门来往他身后瞧了瞧,什么也没发现,刚冒头的惊诧蔫下去,兴致缺缺,“还以为你要弹给我听听呢。” 卫戈学着他的样,伸脖子踮脚朝林晗身后张望:“你这屋子里有什么,我不能见?” 林晗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转身进屋,靠在坐榻上,一手搭在凭几上撑着额头,眼神略有些迷蒙。卫戈信步跟过来,好像只追人脚后跟的小狗,正当林晗迷糊犯困的时候,上来便拉扯他的衣服。 林晗的瞌睡被惊掉了一半,慌忙按住他的手,两人的模样却显得更亲近了。恰好这会门边闪过一个玄衣的人影,聂峥脸上喜滋滋的,一句话还没说出口,看他俩如此情状,转身便溜,快得好似一阵风。 林晗冲门外大喊了两声:“聂峥!” 卫戈歪头疑惑:“你喊什么喊?” “那你拉扯我衣服做什么?”林晗脸上羞恼。门口几声脚步响,聂峥折返回来,“砰”地一声关紧了门。 林晗望着透光的房门,满眼震惊,“奇了怪了,你给他灌迷魂汤了?这才多久,怎么就跟你穿一条裤子了。” “哥哥可别冤枉我,我的裤子好好地穿在身上。”卫戈冷笑一声,把他的手拂开,“聂将军是知进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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