灿金的日阳透过缝隙照进帐篷,却丝毫驱散不了梦魇的余威。 他梦见了一场瘟疫,到处都是半死不活的人和残躯断肢。每个人的脸上,手脚上千疮百孔,不断冒出腥臭的脓血。他在死人堆里焦急地走动寻找,不停流泪,心如刀割,好像丢失了最为珍贵的东西。 林晗望着斜照的阳光,慢慢平静下来。他走出毡帐,见风雪已经停了,四面八方吹来刺骨的风,冻得人直打哆嗦。 聂峥猎了只兔子,没再被赵伦笑话。吃过早饭,林晗对着聂峥带来的塞外地图看了许久,结合韩炼的口述,大致确定了他们如今在哪,勾画出一条行军路线。不多时,众人便启程朝宛康进发。 接下来几天风雨调和,再不见狂风暴雪的影子。日头一天比一天烈,堆积的雪也融化了。如今对他们来说,积雪融化不是个好兆头,倘若雪水漫灌,草原戈壁上就会闹洪灾,想要回宛康,又得等到猴年马月。 好在皇天不负苦心人,军队快马疾行,折腾四五日,终于望见宛康的城池。聂峥带着苍麟军远远便停下,沉默地目送林晗。 为防有人认出他们,惹出麻烦,聂峥早先便命令麾下收起旗号。没有旗帜的军队,就像草原上游离的孤狼,一片玄甲映着金红的阳光,仿若精细的鱼鳞。 林晗身骑白马,亦是有些不舍,握住马鞭回头,朝注视着他们背影的苍麟军颔首一拜。 聂峥郑重地交掌,轻轻做出口型。 “去吧。” 林晗催马向前,扬起手中长鞭,用力呼喊:“驾!” 燕云铁骑护卫在前后两翼,簇拥着他奔驰在广袤的荒原上。一行人很快便疾行到宛康城外,隔着缭绕的风沙,林晗眯眼眺望城楼,却见各门紧锁,城堞后站着众多披甲的武士。 韩炼请命道:“将军稍等,末将让他们开门。” 林晗皱了皱眉,道:“不必,我跟你们一同过去。小心些,看这情形,宛康已经戒严了。” 他收起鞭子,率领几十燕云军策马向前,等到了宛康城楼下,便让韩炼去叫门。 “宛康守军,我乃燕云军校尉韩炼,奉世子之命护送将军归来,速开城门!” 一声高呼震彻霄汉,城上守军却置若罔闻。林晗望见城上似有旗幡挥动,觉察到不对,朝韩炼道:“快回来!” 韩炼几经沙场,亦是老练,当即纵马回身。下一刻,城楼之上飕飕风响,箭如雨下! 韩炼大怒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自己人打自己人,瞎了不成!” 宛康城上缓缓步出个紫袍武官,傲慢地嘲道:“本官奉命戍守宛康,管你是什么人,如今宛康全城戒严,不得进出。想进城门,除非一个死!” 林晗皱眉道:“你就是高柔?” 那紫袍高官觑他一眼,讥笑道:“你是何人?” 紧接着,他的笑容便凝结了,脸上一片青紫,抖抖索索地抬起右臂,指向天边。 “苍、苍麟军,怎么回事!为何有叛军在此?” 天边蓦地扬起无数烟尘,霎时遮蔽了日光。聂峥忽然领着黑旗军追到城下,十万火急道:“含宁!” 高柔连连挥手,令道:“是聂峥!放箭,快放箭!别让他们过来!” 守城武士得令,城上旗鼓雷动,拉满一排排大弓。林晗高声疾呼:“都撤开,快撤!” 他率领几十银骑直冲原野而去,身后传来一连串可怖的嗡鸣。马蹄扬起滚滚尘埃,骑兵在烟尘中逃离弓箭射程,和追赶而来的苍麟军会合。 赵伦使劲抽着马屁股,惊呼道:“快跑!陛下!往北受降城去!番族人来了!” 林晗一怔,顾不得细想,便跟在聂峥身旁,带着将士没命地逃。荒漠上的浓烟越来越密,宛如尘暴,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他一边狠抽着战马,一边回头观望,只见天边浮现出一道辽远的黑线,正缓慢地朝他们推移。 滚滚而来的沙尘中旗幡涌动,他意识到那不是一根纤细的线,而是足以吞没整个荒原的骑兵。 林晗惊惶地揣测,来了多少番兵,五万,十万,还是二十万?更重要的是,如此多的番兵为何会在此处现身,卫戈呢? “含宁!”聂峥厉喝一声,唤回林晗,眼神柔和而坚定,“别瞎想,他不会有事的。当务之急是护好自己,才能等他回来。” 林晗匆匆点头,颤声道:“这些番兵是哪来的,你可听说过?” 聂峥甩着鞭子,双目一沉,浮现出狠厉的光。 “是珈叶的佣兵,”他冷声道,“赛拉顿。”
第147章 千钧一发 珈叶和西北塞外相去甚远,风貌习俗大为不同。往常林晗对珈叶的印象浅止于盛京城中的金银器、琉璃瓶和工匠,后来走了两回商路,增长了见闻,便知珈叶实力雄厚,物产丰饶,其富庶不亚于中原,且盛产千里马和精钢宝刀。 难不成珈叶人也来觊觎大梁的领土? 他定下心神,如今不是考虑太多的时候。成片的敌军就在身后,得想法子早点脱困。 他们实力弱小,珈叶应当不是冲着他们来的,目标必定是宛康……现今回不去宛康,草原情况不明,只能先到北受降城去。听聂峥说,城里还有五千苍麟军。 一行人马全力奔逃,很快便将珈叶大军甩在身后。林晗估摸着没人追来,却不敢松懈半分,一路上风驰电掣,不分昼夜地跑,夜间休息也是伏在马背上。 前往北受降城的路途并不太平,他们遭遇了好几股达戎军队,索性数量不多,敌不过他们,都被歼灭殆尽。 聂峥抓了几个俘虏,一并带回北受降城。进城之时,林晗望着熟悉的黄沙昏日,回想起当日初到此地的光景,一时颇为感慨。 照理说,北受降城是大梁领土,可这地方实在偏僻荒芜,朝廷向来不怎么管,久而久之就成了荒城。林晗这一次回来,受降城已经重修过了,城墙被加固得高大厚实,竟和宛康有得一拼。 他环顾一圈,觉得有些眼熟,仔细回忆,发现都是照着自己当初画的那张图纸修筑的。 回宛康打听消息的计划夭折,只能审那几个达戎俘虏。他不通胡语,就把这件事交给聂峥,再让聂琢带着人马出去巡游,到草原上抓些胡人回来,好打探宛康和别处的战况。 不多时,聂峥便从俘虏嘴中拷问出了结果。众人聚在盐院,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办。 盐院大宅中铺开一张宽阔的地图,照俘虏交代的,标注了三五个战场。短短十来天,卫戈已经和贺兰稚交战数次,且不断北上,直从默苍山杀到濛山以南,再往北去,就是寒疆的领土了。 林晗盯着地图上濛山的标识,神色凝重。孤军深入胡族腹地,也不知吉凶祸福。 “要么是燕云军屡获大胜,他们追着贺兰稚一路北上,”赵伦分析道,“要么……” 他抿了抿嘴,观察着林晗的脸色,不敢接着说。 林晗心知肚明,要么就是惨败,被敌军驱逐,不得不领兵北走,深入濛山一带避战。 可是,任何明智的将领都不会轻易追到千里之外,况且燕云军不熟悉西北塞外,卫戈行事谨慎,没理由如此冒进。 他那天夜里做的噩梦,难道是预兆么? “不管怎样,一旦越过濛山就太危险,”聂峥担忧地瞧着他,“要不,想办法联络上他,那只鹰……” 林晗点点头,沉静道:“我知道。宛康情形如何?” 聂峥:“宛康是孤城,城墙坚固,珈叶一时半会攻不下。他们大将下令围城,我看最后也得不了了之。一旦凉州或灵州派出大军增援,珈叶只能退兵。” 林晗闭着双眼,蹙眉沉思半晌:“番族人都成了珈叶的佣兵……那他们母国呢?” 聂峥取来墨笔,在地图西北角画出三两个圆圈,道:“这些地方原本有三五个小国,番族人几乎都是从这几个小国来的。赛拉顿是珈叶将领,奉了他们皇帝之命往东扩展势力,灭了这些小国。我上次在黑山遇到许多形迹可疑的番兵,抓人盘问过,运气不好,还着了赛拉顿的道。” 林晗冷哼一声:“我朝门户,岂容他这番犬放肆!聂琢,灵州、凉州接到消息了?” “臣让人暗中散布消息,照理说该有所动作了,”聂琢老实相告,“或许再过几日,就出兵了。” 林晗眉间阴沉,只是冷冷一笑。聂峥轻声道:“凉州息慎深明大义,这等国家大事,他定会倾力相助。当初盛京一难,幸亏有他庇佑,我才能活着来找你,可见凉帅和朝中只知明争暗斗的那帮人不同。” “他最好是。”林晗勉力动了动唇角,嘲道,“我见宛康高柔是个色厉内荏的东西,如今外忧内患,宛康攥在他手里,迟早要出事。倒不如让王经杀了他。” 聂峥听出他话里的深意,道:“无论陛下去哪,我等誓死相随。” 林晗背靠座椅,扬手按揉着额角,漫不经心道:“赵伦,替我写封书信,让王经别再查他的案子了。珈叶围城,眼下是除掉高柔的好时机。” 赵伦不明所以,愕然道:“这……都护大权在握,王经一个御史,又不是在朝廷,恐怕以卵击石啊。” 林晗笑道:“所以,要咱们帮帮他,不能让灵州和凉州增援。番兵围城一久,两州却不来援,城中必然恐慌,高柔那懦夫,势必慌了手脚。赛拉顿想攻下宛康,倘若拉拢他,你们说高柔会不会答应?” 众人凝神静听,四下里风声呜咽。林晗从座椅上起身,缓缓踱了两步。 “倘若他通敌卖国,宛康军民群情激愤,不就有杀他的理由和实力。” 聂琢想了想,为难道:“万一珈叶没有拉拢他,何来通敌卖国的罪名?” 林晗不说话,双目宛如幽邃的潭水,笑吟吟瞧着他。聂峥无奈道:“谁管他到底有没有通敌,这个节骨眼上,扣上这顶大帽子,高柔就是死人了。” 林晗轻轻顿首。他只需送王经一个杀人的理由。 “王经跟了朕多年,他知道该怎么做。” “廷卓,你不是说和丹朱部首领交好?”林晗道,“达戎新王即位,有个献礼表忠的机会,问他们要不要。” “你是说,让他们去牵制灵州和凉州?”聂峥思忖一番,点头道,“好,我这就写信。” 林晗颔首,放他去办事。说服丹朱部出兵很容易,达戎和珈叶结盟,珈叶在围宛康,丹朱部去助阵,替盟友拖住灵州和凉州的援军,实乃天经地义。聂峥现在是叛军,由他去劝说,丹朱部不会有太大戒心。 再者,丹朱部实力不强,不会对边境二州造成太大威胁。 林晗长叹一声。如今计策是有,能不能顺利进展下去,仍是难说。此计最重要的一环是王经,只要他动作快,拿下宛康大权,那便不会有损大梁的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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