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梦一场春昼短,怎叹,怎叹,今宵酒寒,故人隔千山……】 李胤不知道自己在地藏殿的湖水中泡了多久,直到目光渐次模糊,再睁开眼来,却见得满眼山花烂漫,春光如翡。生生不见的故人仍旧着诀别那日的一身青蓝,立于一片山木繁盛之中。 “阿沅?” 李胤跌跌撞撞的往前走,仿似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故人不动也不言,只是仍旧笑,对他笑出满脸凄惶的泪水。 “你还好吗?” 熟悉的嗓音从远方传来,似干净的近乎透明的琉璃盏,在一片暧昧眩光的闪耀中娓娓而来。 “很好……”李胤分明听到了自己嗓音中的哽咽,“我很好,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有吃的有酒喝就……很好。” “你身边……有其他人了吗?” 宁沅做作的皱起眉头,露出一个独属于少年的,带着占有和局促的表情。 “我……” “你不必骗我……我在你的梦里,你的心骗不了人。” 下一刻,宁沅便又笑了,天字第一号爱吃醋的宁公子甚至还一反常态的走上前来,贴心抚了抚李胤额间的碎发。 “所难弃者,巫山云雨,不过一点痴念而已……李胤,你不妨问问你的自己心,它如今被落在何处了?” 明明是在梦中,李胤却仍旧被宁沅掷出的问句逼到了语塞。 他茫然的看着那张惊世容颜怔了许久,然后发觉心头一颤,脑中已然缓缓浮起个同鹤般孤绝的人。 原来竟是如此,原来……已经是他。 李胤张口欲言,却发现故人已然伸出手指点在了自己唇间。 “不必多言,我早已知晓答案……时辰到了,我也该走了。” 说罢,那带着些微凉意的手便垂将下来,宁沅转过身去,青丝飘散,美得的确似幻非真。 这六年来,李胤已经在梦中无数次失去过宁沅,可只这一次,他却没有伸手去拦,而是眼见故人走远,只来得及道一句“再见”。 有檀香在烧,如远山晨雾般的青烟在虚空中涤荡开来,清冷的气息渐渐盈满整个房间。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在不知谁人的低低咒念之中,李胤终于睁开眼来。 故人远去良久,大梦方歇,平生自知。 此刻在身侧打坐的人也放下念珠站起身来,法相庄严,双手合十道:“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殿下终于醒了。” ——果真是道一。 李胤唇边忽然漾起解脱般的笑意,道:“大师在念心经?” “是,诵一百零八遍心经,助王爷破除业障,早脱苦海。”顿了顿又道,“王爷昏睡之时,会否梦见了什么?” “梦见满眼春光潋滟,故人立于丘阿,问我的心声。” “心无罣碍,无罣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这便是了,殿下可随我来。” 走过长的几乎望不见尽头的地道,在时明时灭的灯火中,李胤终于又望见那一方摇摇晃晃的小舟。 故人仍旧沉眠此处,唇畔带着隔世的笑意,恍若梦中。 “他骗我的。” “什么?” 李胤洒脱的撩起袍子坐在岸边,朗声道:“根本没有什么换心,他骗我的……” 当他甘心随着陆鹤行一同坠入那刺骨湖水的刹那,他忽然就明白了一切,原来一切都是宁沅六年前便早已布置好的精妙算计。 站在不远处的道一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堪称悲悯的神情,自怀中掏出一纸泛了黄的书信,放在李胤摊开的掌心之中。 “浚王殿下,见字如面。” ——到底是宁沅的手笔。 “殿下见此书时,想来故人已然远去多时,王爷自然心有不舍,执念丛生,千辛万苦遍寻天下起死回生奇方无果之后,在锦州七方巷内觅到一神算子,说送挂碍之人到京城城郊长丰村古寺找道一法师,兴许还有些许转圜。 ……我倒惭愧,这便都是我事前安排好的照应。 至于此后换心之计,也都不过是我让道一与何太医共同出演的逢场作戏。 想来王爷聪敏无双,自然在展信之前已然窥得一二,只是恐怕难舍之情更占上风,不忍看清而已。 …… 说来换心可笑,那神算子千辛万苦算出匹配之人的八字,其实是我早前无聊时至护国寺算出同你良配之人的生辰而已。 换心是虚,可情愿在我去后让你放下执念,找一良人共度余生,却实在是真。 若是不闹一场生离死别的大戏,若是不说要让那倒霉的替死鬼爱上殿下,我不知在重重执念的桎梏之中,殿下会否还愿接受他人,而非为此一生所困。 殿下读至此处,倒真不必为此般牺牲生发同情,若非王爷自小受陛下独宠,风光无两,宁家也不会倾尽所有向殿下投诚讨好,甚至不惜把我塞来给王爷做个小小陪读。至于往后少年心动,半是真思慕心切,却也半是为宁家铺平道路而不得已做出的牺牲。 以至于如今的宁家一难,实在也是因果报应,自不必多说。 回首短短二十余年的此生,宁沅不恨不怨,遇见斯人若皓月,是我前生修来的福分。 只此一事遗憾……那日天寒地冻,大雪纷飞,如果递给王爷那件大氅的的确是我。 那该多好。” 书信自此戛然而止,李胤不由抬头望向地宫中央重重灯火,仿似看见故人在那火焰中旋身作揖,向他遥遥作别。 “殿下,宁公子还有一心愿未了。” 道一此刻缓缓开口。 “如何?” “宁公子彼时嘱托,希望死后早日入土为安,不愿时日久远的躺在这冰冷地宫之中,不得入轮回……” “我成全你。” 于是李胤最后一次,俯下身去在宁沅耳侧低语,像此前千百个日夜,在他身边或欢喜或悲恸的片刻。 伸手取下挂在宁沅颈间的宝物,碧玉触手沁润,却带着刺骨的寒冷。 “我成全你……阿沅……我成全你……” 下一刻,李胤发狠一掷,那玉石便应声坠地,碎作万千齑粉,便好似他同他打碎的数般前尘。 随着玉石陨落,宁沅那张如玉般的面容也逐渐干瘪枯败下去,红颜枯骨,青丝白发,原来不过朝暮几个瞬间。 紧接着,故人那空洞的眼眶中便骤然滚落下一滴泪来,仿似不舍,更仿似解脱。 好梦一场春昼短,怎叹,怎叹,今宵酒寒,故人隔千山……
第36章 尊严 【既然无法相伴在侧,便只愿他一生平安。】 京城的春日来得沉默且拖沓,春寒仍旧刺骨三分,李胤就在这个恰似万籁俱寂的时刻,终于打马回了浚王府。 “王爷终于肯回来了。” 顾挽柔着一身锦缎织就的杏色长裙,往日飘散腰际的长发也高高挽起,其间插一只凤凰于飞的金钗步摇,由侍女扶着立在门边——倒真正有了些王府正妃的模样。 李胤不愿府里有人因他心不在此而怠慢了这位明媒正娶的王妃,于是强打精神牵起了后者的手,柔声道:“出了寺门方才见得来传话的家仆,究竟所谓何事?” “倒不是大事……”顾挽柔虽则表面上仍旧一脸温软笑意,却已然在暗中松开了方才同李胤相牵的手,道,“只是一些私事而已,不过拖不久,需早些办的妥帖……” 说话间,二人已然并肩走到了内堂,李胤大致猜到几分她所言为何,于是早早遣退了一众家仆,一时间堂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萧逢恩那边来了信。” 还不待李胤问起,顾挽柔已经先一步开了口。 “萧逢恩如何了?那事之后我派人去给他送了几回口信和帖子,不过都是……石沉大海。” 李胤说起此事,心中诚然有些愧疚难抑,当日虽说是被小皇帝结实摆了一道,但到底事关皇家,萧逢恩此等外姓人不明其中内情,也难免误解他们二人是狼狈为奸守株待兔。 “那日事发之后,陛下已然下令削了他的官职,后来似乎是顾念君臣情分,才又给了个七品小官,遣他去了边关。” “如今……” “如今圣旨已下,昨日便启程赴任了。” 李胤神色微动,却仍兀自把玩手中茶盏,道:“你若心疼他,我便去皇弟那边求情,好歹派个舒服点的地方给萧逢恩,也算我赔给你们的人情。” “官场之中明争暗夺的,一不小心便会做了他人的鱼肉,倒不如远离权力中心去捡个闲官安逸度过此生,也算是种保全。” “你倒通透……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 李胤说罢便抬眼看她,仍旧一脸淡然笑意,黄金瞳眸随着烛火跃动,端是一番潇洒模样。 如此样貌,如此气度,若让什么待嫁的怀春少女见了去,不知又要误了多少个此生…… 只是顾挽柔此刻却毫无波澜,一夜之间心海只似被燎原的荒山,早早在二八年华便做了沉舟侧畔的那叶沉舟了。 “今日急急唤王爷回来……其实还有一件事相求……”顾挽柔以绢子掩了掩唇畔道,“我打小便有心痛的毛病,如今嫁到王府,一夜之间换了地儿,毛病就更重了,请了人来看只说是要静养,得移到个安生的地方好生休息。” “府里是不是有人为难你?还是我那主屋住不惯,若要清净,我给你把府里头西南角的小园子修一修,你正好……” “王爷!” 顾挽柔先一步打断了李胤的关切,柔柔弱弱的少女自珠玉步摇之间抬起头来,眸子里却尽是望不穿的决绝和冷意。 “我在出阁前便暗中找人在城郊买下了个不算大的园子,也早早派了人去收拾停当。” “我在京城也有别处房产,改日让人递了图册来……” “王爷,放我走吧。” 顾挽柔无心去听那些真假难辨的体己话,语气坚决的回答,显然昭示此番心意已然毫无回转。 “我见得跟王爷车马一同回来的那顶轿子……里头装的大抵就是那位同王爷一起出生入死情深意浓的陆小公子,我本就是鸠占鹊巢,如今也合该把这里还给王爷真正牵心的人。” 只见那少女仍苦撑着,瘦弱的脊骨似蝶翼,苦苦撑住那个在十二层华服背后还余下一截儿傲气未死的尊严。 李胤握住茶杯的右手倏然收紧,力道之大险些便要将那白瓷盏子攥个稀碎。 “原不必到这一步的……” “王爷,浚王殿下,您放我走吧……” 到了这一句已经近乎是乞求,就在她提起裙摆意欲下跪的刹那,臂膀终于被一股力量结实扶住。 “我放你走。” “顾挽柔,本王……放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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