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关山从医院脑科室出来,拢了拢大衣,四处张望,看到了长椅上的金銮殿。他走过去说道:“小金,你等了好久啦。” 金銮殿闻声转头看去,随手扫落椅子上的银杏落叶:“没有多久,今天怎么样了?” 岳关山在他身旁坐下,态度乐观:“其实好不好的,我已经无所谓。我是个什么人,从前干了什么事,我也知道的差不多了,就算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大碍。真正亲的爱的,也早来探望我了。今天给我拍个光片,明天让我作答一些没头没脑的问题,净是折腾我。” 金銮殿满眼含笑看着他:“我知道,你怕麻烦琐碎事。你说的很对,何必想起以前的糟心事,徒增烦恼。” 岳关山双手环在胸前,点头附和:“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对了,小金。上次你让我帮你找的人,找到了,他领着李竟成将军的部队,一直在敌后打游击战。”岳关山顿了顿:“可是让人好找呢!” 金銮殿听到龙彧麟的消息,心头血一波一波往上涌:“那、那我要去哪里找他呢?” 岳关山侧过脸望着金銮殿:“游击嘛,灵活的很,又在敌后,东奔西跑的,你找到一个窝点,立马就扑个空。况且你带着元宝,多么危险。” 金銮殿微微叹息:“我这位大哥,本来是富贵安康的命,只是做了人家的女婿,得服人家的意思。” “不用在前头冲锋陷阵,还算是保险的。” 二人说着话,医院的广播响了起来,轮番播报国际和国内的大事。其中一条报道称,冯友樵在上海被抓获,这人原本是斧头帮的帮主,表面开武馆,背地里干杀人的买卖,人称暗杀大王。战争期间他纠集特务连续暗杀十几名国民政府要员,被判以反革命罪,处死刑。 听到这儿,金銮殿的神情依旧泰然自若,彷佛请冯友樵暗杀岳伐王,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金銮殿一时不知道,岳关山忘记彼此之间的情爱和仇怨,是对他的惩罚,还是恩赐。 金銮殿头上戴着一顶薄呢礼帽,目光隐藏在帽檐阴影里,秋日的太阳光铺在他白皙的脸颊上,衬着他峻整的鼻和薄薄的红嘴唇。 岳关山瞧他生的俊美,一直瞧他,直到这条广播结束。 金銮殿回过神,眨了眨眼睛,岳关山才将目光游移到他手腕上,他的皮肤白,青色和淡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岳关山抓过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小金,有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岳关山意味深长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去香港,和我做伴?” 金銮殿讶然:“和你做伴?” 年轻的时候,爱就是爱,恨就是恨,什么话都不加掩饰宣之于口,人成熟了一些,再说爱不爱的,既觉得无意义又觉得不好意思。 岳关山变换了一种说法:“是啊,去到那边,和我一起过几年闲适安静的日子。” 金銮殿盯着他眼尾上挑的眼睛,岳关山眼里一如既往的坚毅深情。金銮殿嗫嚅着道:“我……可是我……你……” 金銮殿张口就结舌,眼底有些泛红,他“嗐”了一声,自己笑话自己:“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能和你做伴?难不成要我占你断子绝孙的便宜?” “那又能怎么样呢?只看你愿不愿意。”岳关山凑到他耳边,低声道:“你只当我说着玩的罢,不过我确实要走了,如果你以后来香港,我等着你。” 岳关山站起身,问路过的护士要了纸笔,他给金銮殿留了一个详细地址。
第74章 75.曲终人未散(全文完) 金銮殿十七岁认识岳关山,到如今,已经十八年了。年轻的时候,日子过得慢,贪欢半晌,就认为是一生一世了。人到中年,便觉得三年五载不过弹指一挥间,十年八年也很快蹉跎而过。金銮殿并未选择跟岳关山去香港,他只说人生何处不相逢。 金銮殿带着元宝回到上海,父子二人驻足在华格臬路的洋房前。 这处洋房自抗战胜利后便又荒废下来,隔壁沈怀璋的住所倒是像有人居住似的,院子打理的整洁干净,又开辟了花圃,各色花朵花团锦簇。棕榈盆栽生长茂盛,整个庭院荡漾着春意。对比之下,自家的洋房花容失色。 金銮殿领着元宝往院子里面走,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门鼻上,险伶伶地要掉不掉。金銮殿拿掉锈锁,随手扔在地上,推门走了进去。 洋房太久无人居住又曾沦为流民的战时避难所,打理起来,需要花费不少功夫。金銮殿脱掉西装外套,解开衬衫袖子上的钮扣,将袖子挽到手臂,准备大干一场。为了防止元宝捣乱,金銮殿让他待在院子里,不许乱跑。 五花八门的彩纸大字报贴得到处都是,金銮殿一鼓作气全撕了下来。忙活了一上午,金銮殿大汗淋漓,收拾出一堆垃圾,不乏沾满血迹的绷带、破烂不堪的衣裳、随意堆放的砖瓦建材、各式各样的瓶瓶罐罐…… 这厢忙的热火朝天,元宝那边又出了状况。 元宝原本安分守己站在院子里等候,院子里肮脏凌乱,他就把目光移向了隔壁院落,不一会儿,一个半大孩子闯进他视线里。 半大孩子甫一看见元宝,隔着栅栏就开始嘲笑他:“喂!喂!哪里来的小辫子!小辫子!” 元宝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掷去,元宝不想理他:“八嘎!” 半大孩子听他说日语,登时气得火冒三丈,迈着长腿冲出自家房门,跑到隔壁院子,当胸攮了元宝一拳。元宝平白无故挨了打,连连后退几步,反应过来,立马还手推他。两个孩子在地上滚做一团,一言不合,打得对方扯着嗓子嗷嗷叫唤。 双方家长听到嚎叫,立马跑出来视看。金銮殿率先来到斗殴现场,见状瞪大了眼睛。他大踏步走到二人身边,用脏污的手将两人分开,元宝顺势躲到金銮殿身后,气喘吁吁的,声音带着哭腔:“你这个大坏蛋!我让我爸爸打死你!” 半大孩子的脸被挠的不轻,白皙的皮肤上一道又一道抓痕,白里透着红。即便被挠花了脸,他的相貌还是让金銮殿大吃一惊,惹得他的心脏嘭嘭直跳——这简直是缩了水的小号沈怀璋! 金銮殿当即踹了他一脚:“哪里来的死鬼!真是要把人吓死了!” 瑄哥儿不是金銮殿的对手,一屁股栽坐在瓦砾里,瑄哥儿屁股上装了弹簧似的,立马弹坐起来,捂着屁股嚎啕大哭:“欺负人!小日本鬼子欺负人!妈!大娘、二娘!” 三位如花美眷踩着高跟鞋,“哒哒哒”朝这边赶来,眼看她们那宝贝儿子受了欺负,心疼的不行,到了隔壁,三位太太十分默契地分头行动。 十三姨太首当其冲,上前同金銮殿理论:“你怎么回事儿!小孩子不懂事,你一个大人还不懂事?那么小的孩子,你那么踹他,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大娘二娘围在瑄哥儿身边,又是擦脸抹泪,又是哄来亲去,一口一个“宝宝”。 金銮殿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瞧眼前的女人很是眼熟,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他先动手打人,我就是踹他一脚又能怎么样呢?还能踹死他不成?” 十三姨太老鹰捉小鸡一般,纤细有力的手一把钳住元宝的肩膀,使劲将他往外薅:“踹不死?老娘也踹你儿子一脚,看看能不能踹死他!” “去你的!”金銮殿搦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甩开,喘了一口气,指着瑄哥儿道:“这是不是沈怀璋的儿子!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闻言,十三姨太被定住了一样。往事翩翩从她脑海里翻过,当初千方百计怀上了瑄哥儿,结果二少爷去了一趟奉天,再也没有回来,沈正嵘不久也驾鹤西去。所谓的沈公馆,就剩下三名姨太太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儿。十三姨太做大夫人的梦彻底破碎,又要和另两位姨太争夺家产。沈正嵘的兄弟姊妹一听这对父子相继离世,马不停蹄不远千里来分财产。这个节骨眼上便不能只顾窝里斗,三位姨太齐心协力将外人轰出了家门。刚准备对内刀枪相向,炮火又烧到了家门口,这三个女人不再为利争斗,团结一心四处逃难,好不容易把瑄哥儿拉扯大了,那可是三人的心头肉! 十三姨太抬手托了托卷发,气势熄灭了一些,眼波不安地流转:“你不要瞎说,这是我们老爷沈正嵘的儿子。” 金銮殿脑子里灵光一现,识破了她的身份:“哦,我知道你,你是沈怀璋的十三妈。” 十三姨太上下打量他,想不起来他是哪位,但肯定是沈怀璋身边的熟人。十三姨太念在沈怀璋的面子上暂且作罢:“这次就算了,下次再有这样的事,我们可饶不了你!” 大人在吵架,元宝盯着瑄哥儿看,瑄哥儿被他两个娘亲了一额头口红印子,元宝笑话他,笑着笑着鼻孔里窜出一个大鼻涕泡。 眼下金銮殿没功夫管元宝,确定他没有受伤,便抓紧联系水泥匠。水泥匠将洋房的墙壁从里到外粉刷个遍。金銮殿又请来建材工人,将残缺的地方重新修葺。拾掇出一个样子来,他置办了许多新家具,并请管道工人安装了水管,荒废的洋房焕然一新。 来年开春,金銮殿和元宝住进了洋房。 春风和煦,金銮殿站在二楼阳台上,观察着隔壁的瑄哥儿。这孩子活蹦乱跳的时候,就像个正常孩子,可如果安静下来,他那眼睛就幽幽的,看人一眼,便让人觉得毛骨悚然,遍体生寒。金銮殿犯了疑心病,真不知道这个沈怀瑄到底是谁的种! 金銮殿又在报纸上看到国民政府处决许多汉奸的消息,虽然他在奉天一直使用“金玉堂”这个名字,且处理干净了证据,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他心中还是有所顾虑。 他想,还是要往香港去。 金銮殿在雕花阑干后来回踱步,他想去香港,又恐怕龙彧麟有朝一日回来了,找不到自己,分别这么多年,他一刻也不想再等。回上海这一条路,他已经走了十八年;回到龙彧麟身边的路,又该何等漫长。 想到这里,金銮殿有些烦躁,他转身走回房间,打开了留声机,找了旧片子来放。 “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诶诶~哎呀哎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诶……郎呀患难之交恩爱嗳深呐……” 歌曲的旋律越飘越远,金銮殿在暖风的熏陶下有些困了。他搬出摇椅,四肢放松躺在摇椅上,身上盖着一张薄毯子。柔风一蓬蓬抚摸着他的脸,吹乱了他的头发,摇椅轻轻地晃来晃去,曼妙的歌声钻进他耳朵里,让他做了个绮丽的梦。他梦见三十年前的人和事,没有纸醉金迷夜夜笙歌,只梦见龙天下到火车站接他回家,梦见龙彧麟给他一块香香软软的奶糖,梦见白弘麒写连篇的洋文,还有礼贤叔送他上学……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元宝在院子里给花朵浇水,他拎着大大的铁皮洒水壶,一路泼泼洒洒走过去。路过铁栅栏,瑄哥儿喊住了他:“小辫子,你爸爸又听留声机呢,吵死人了,你赶紧让他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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