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弘麒不用为了生计奔波,也没打算依附着龙彧麟,他自小学习洋文,荒废了许多年,重拾起来并不困难,他让女佣联系了一家印书馆,又买了几摞英文资料,在家里翻译外籍图书,然后将译本送到印书馆出版,每月能得到一笔薪酬。 白弘麒手头忙的时候,忙到物我两忘,闲下来就想寻死觅活。他有些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情绪,无关乎他人、无关乎苦楚和折磨,只是不能接受有瑕疵的自己。 以往安维民让他牵肠挂肚,寻死觅活不能进行彻底,商丘一别后,安维民再杳无音讯,十有八 九已经魂归故里,白弘麒没有活下去的念想了,时常蠢蠢欲动着策划一场殉情。 今早女佣在邮件箱里收到印书馆寄来的稿费,她知道主人的怪癖,只是站在他房门口轻叩了几下门,就下楼准备早餐,然后在白弘麒可能出现的地方消隐。 龙彧麟从天津出发,昨晚就抵达了上海,他先去了成衣店,让裁缝加班加点赶制几身摩登夏装,白弘麒不大爱穿旧衣裳,可他自己无论如何不肯出门。 龙彧麟走进客厅,在楼下喊了一声:“阿麒,我来了!” 白弘麒唯独在龙彧麟面前不会东遮西掩乔张作致,听到他的声音,“咔嗒”打开房门,龙彧麟仰头看见栏杆后面稍纵即逝的身影,拎着大小包裹快步上楼去了。 龙彧麟走到门口,弯腰捡拾起地上的信封,抬头看见了白弘麒。他倚在缀有小绒球的墨绿窗帘上,窗帘太过厚重,衬得他像个单薄的纸糊人,然而并非苍白无力,相反他看起来气色红润,阳光照在他脸上,像羊脂玉上凝了一抹霞光。 白弘麒在书桌旁坐下,问道:“有事吗?你怎么来了?” 龙彧麟把信封放在他桌子上,微笑道:“我过两天去南京,就先来上海看看你,我让裁缝给你做了几身新衣裳,你先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我再拿去让他给改改。” “头发也长了。”龙彧麟站在他身后,把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嗳,我给你剪剪嘛。” 白弘麒摇头:“不,你又不是理发匠,剪的不好看。” “你怎么知道我剪的难看,我在家里闲着没事经常给爸爸剪。”龙彧麟找出推子和剃刀,端了盆水,把白布围在他脖颈上,摁住他的双肩不让他动弹。 龙彧麟在龙天下和葛九霄头上练把式,先是给二人剃了秃瓢,待到二人的头发长出来一茬,再不肯遭他毒手。龙彧麟又在葛府的佣人头上动刀,立式板寸、西装头、大背头、分头让他剪了个遍,当真有两把刷子,才敢在白弘麒面前露一手。 龙彧麟三下五除二给白弘麒理好头发,用刷子扫落他脖子里的碎发,将白布单子取下来抖了抖,心满意足笑道:“好了。” 白弘麒感觉脖子里有些刺挠,他伸手去挠,耳根和脖子被他抓出一片红热,那红有些诱人,龙彧麟情不自禁将手指插进他指缝里去,扣住他的手。 白弘麒仰头看他,龙彧麟低头同他对视,俯身在他眉心一吻,龙彧麟目光灼灼看着他,却是揭他的伤疤:“阿麒,他要是还活着会不来找你吗?要是活着也不来找你,你更是白等他了。” 毕竟自幼一起长大,长辈们没能给二人一个善始,白弘麒也没盼着给二十年的情分做个善终,他想爱自己就随他爱去。他爱他,千错万错白弘麒没有错。 白弘麒的口吻平淡如水:“我以前只当你孟浪轻率,现如今要成家,还是这么不着边际。” 龙彧麟碰了一鼻子灰,他怨自己没有出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安维民。
第5章 5.一面之缘 这几天南京火车站的站台上冠盖如云,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陆续赶到,风头最盛的当属浙江总督一派,他手下有岳伐王、金万坤两位悍将,军事实力非常人可比拟,他也正是北伐总司令的心头大患。 功高盖主向来不是好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编遣军队说彻底就是削藩,北洋旧军阀不足为惧,越是精诚合作的效命前驱越要削上一刀,古往今来不乏鸟尽弓藏的前车之鉴。 苏督军唯恐总司令拿他开涮,于是装病抱恙在家,由岳伐王和金万坤代表他出席。 大街上两队亲卫军佩剑着冠,声势浩大,一队是岳军,一队是金军。 岳家父子威仪万丈行在队伍最前头,金万坤陪同千金呆在轿车里,金瑶则是在漫长的行军中有些不耐烦了,捂着胸口又是撒娇又是撒痴:“爸爸,什么时候到饭店,我快被闷坏了。” 金万坤这位宝贝女儿不仅是心尖宠还是他攀附权贵的橄榄枝,但凡有结识达官显贵的机会,是必要带她出门的,此刻听到她抱怨,忙安抚道:“瑶瑶不急,就快到了,爸爸什么时候骗过你。” 金瑶把头探出窗外,遥遥望一眼岳关山,她吩咐汽车夫:“停车,我要下车。” 汽车夫扭头看向金万坤,金万坤对金瑶说:“瑶瑶,外面热得很,比车里还闷,不要任性。” 金瑶嗔瞪父亲一眼,打开车门跑下了车, 她提着洋纱裙子边追边喊“关山哥”,金万坤恨不得当场将她捉回来捆住。 岳伐王和金万坤同僚许多年,两人还曾契结金兰,以往金万坤的官衔低对方一等,所以想方设法要和他攀亲家,只可惜岳夫人看不上金瑶。岳夫人眼中,她虽然伶俐讨喜,但不像大家闺秀,像放浪的交际花,不能娶回家做好媳妇。 现如今金万坤和岳伐王在苏督军手下分庭抗礼同起同坐,他就有些看不上岳伐王了,同时庆幸没把女儿许给岳家,他才有机会攀更高的枝。 他不大愿意金瑶去纠缠岳关山,同时教导金瑶要往高处看,金瑶不听他的,她和岳关山有青梅竹马的情谊。 岳关山闻声回头,金瑶跑的太快,贝雷帽掉在了地上,一名卫士替她捡起来,金瑶没接,把手里的折扇也交给他了。 她跑到战马前,露出璀璨笑容,向岳关山伸出一只手:“关山哥,车里闷得慌,你让我骑你的马兜兜风吧。” 岳关山脸上汗津津的,把脸凑过去给她瞧:“都快蒸熟了,哪里有风,哪凉快哪儿呆着去。” “不去、就不去。”金瑶仰头看着他,往前走的时候没有注意脚下,马蹄子差点绊倒她,岳关山眼疾手快,倾斜了大半个身体,把她拦腰捞了起来,待到两人一马都稳妥了,岳关山说道:“别给我在大街上瞎胡闹。” 金瑶抓着他的手臂晃了晃:“你不要这么小气,就坐坐你的马。” 岳关山道:“它认生,不给坐。” 金瑶气的跺脚,拽住缰绳道:“偏要坐,不让我坐你就别想走。” 金瑶被金万坤惯坏了,一股子娇蛮劲,岳关山拗不过她,把她拉上马。岳关山的动作太粗鲁,导致她蓬松阔大的裙摆缠到了马鞍上,露出一截雪白的大腿。金瑶觉察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始觉不成体统,她扭过脸正要和岳关山说话,岳关山一个喷嚏将她唾的不知所措,岳关山揉揉鼻子:“你这也太香了吧!” 身后的卫士一阵哄笑,金瑶眨眨眼睛,彻底丢人现眼了,她掏出手帕擦擦脸,从屁股底下扯出皱褶裙摆将大腿盖上,羞愤道:“你真讨厌!” 岳关山感到莫名其妙:“我又怎么了吗?” 金瑶“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没走多少路,金瑶又忍不住话闲:“关山哥,我还没有见过土匪,回去之后,你带我去绿林岭瞧一瞧好不好。” 岳关山道:“去个屁,小舅舅还在奉化等我回去。” 金瑶道:“你少骗我,我昨天还在留芳姐那里见了小舅舅。” 岳关山面无表情道:“那是我大舅舅。” 沈怀璋的汽车已经开进了南京城,轻车简从没有多余的阵仗,路上堵堵停停,汽车开的迟缓,他吩咐司机去往汤山温泉别墅,然后倚在后车座上阖目养神。 金銮殿刚下火车难挡困倦,正欲打个盹儿,汽车猛然刹车给队伍让路,他随意往窗外扫一眼,看见一位威风凛凛的军官骑着高头大马在煌煌烈日下向他走来。金銮殿愣了一瞬间,又转头看向窗外,那是岳关山吗? 金銮殿本想来偷偷看一眼龙彧麟,没想到在大街上遇见了岳关山,时隔一年之久,看一眼就移不开眼睛了,他对岳关山尚且有情有意。岳关山离他越来越近,直到从他车窗前路过,披风掠窗而来,柔曼地扫过他的脸庞,金銮殿慌乱地向后躲去,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待到浩浩荡荡的队伍远去,他扒着车窗向后望,盯着岳关山的背影定定看了几眼。 岳关山受到某种感召一般回过头,只看见人头攒动。 “你很热吗?” 耳边突然传来沈怀璋的声音,金銮殿头脸红热,耳朵赤红,此刻被他一惊更是语无伦次:“我、我热,车里还好。” 沈怀璋斜睨他一眼:“就快到了。” 别墅坐落在层峦环绕之中,鸟语花香里有青砖黛瓦,环境清幽宜人。 沈怀璋刚下汽车,旁边又停下一辆敞篷车,行政院副院长兼军政部部长唐焕侯携夫人从车上下来,唐焕侯是总司令的嫡系部下,此番杯酒释兵权与他无关,他来凑个热闹。 东北易帜的方案确定下来之后,是唐焕侯代表革命军前往东北晤谈,奉军此后改称东北军,他同沈氏算是旧识。二人碰了头,唐焕侯先伸出一只手:“贤侄啊。” 沈怀璋向前走两步同他握手:“唐将军。” 唐焕侯紧紧握着他的手,热切道:“沈将军可还好。” 唐焕侯身材较矮,沈怀璋微微俯身答道:“承蒙将军关怀,三弟命薄,年幼夭折,家父茶饭不思,精神惫懒,便不好出席。” 唐焕侯对沈正嵘老来丧子的事吊唁几句,握着沈怀璋的手仍旧不肯放,他颇具长者风范拍抚沈怀璋的肩膀:“贤侄,沈将军深明大义,是我国民政府之大功臣。” 沈怀璋恭谨之至,唐焕侯感慨万千后才松开他的手,对他有一说一:“贤侄远道而来,就在这里安心呆上几日,军队编遣一事几番会而不议、议而不决,不必紧张。在山中泡泡温泉,消暑降火、祛湿排毒,岂不快哉。” 唐焕侯还私心告诉他:“我到现在也没有听说要裁东北军的消息,倒是江浙苏其正、西北冯连奎的军队要重裁。” 沈怀璋从容道:“军费开支浩繁,中央财政难以支撑,理解。东北军该裁当裁,绝无异议。” 唐焕侯欣慰笑之。 送走唐焕侯,沈怀璋走进别墅,院子里花木琳琅,室内布置的庄重典雅,有会客室还有厨房,随时能去吃些小点心。 沈怀璋心情舒畅,脱掉被汗沤透的军装,走到温泉边上,看着水波粼粼,他想自己是热糊涂了,大热天来泡什么温泉,转身回到盥洗室用凉水冲洗一遍身上的汗腻,他站在卧室里远眺,饱览湖光山色之后,目光下移瞥见了温泉里坐着的金銮殿, 他认为自己此刻再麻木不仁的毫不心动,就有些不是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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