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苍梧山相接的这处是片平原,果真如燕迟所说,敕勒川虽也冷,较之汶阳却好过不少。 这边的雪下的比大齐的早,停的也早,已隐约有了初春的苗头,脚下地上冒出些绿色,看得季怀真精神一震,浑身的懒病都治好了,打发燕迟去骑那匹抗包袱的马。 他单独一骑,不等燕迟给他指路,马鞭高扬、落下,只听骏马一声嘶鸣,竟是比季怀真还要急不可耐,如离弦之箭般,化作一道褐色闪电。 二人一前一后,在敕勒川放肆跑马。 眼前一片毡帐密布,沿着条解冻不久的水源错落分布。男人们聚集在账外,不知商议何事,不时纷纷大笑。有几人搭手滚动圆木,另外的人合力抬着几只被剃了毛的羊,将那羊光秃秃的往地上一放,手起刀落,羊叫戛然而止。 这些人的衣服皆是同一样式,圆领,箭袖,是夷戎人的部落。 已有人看见燕迟,将他认出,嘴里呼喊着什么。季怀真挑眉,向燕迟一望。 燕迟只让他在原地等候,自己拍马上前去交涉。 女人和孩子听到动静,纷纷走出帐中,围着季怀真看,对着他笑。 那目光中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看得季怀真无所适从起来,一般这样多的人围着他,下一刻就是要对他破口大骂,横加指责。 女人们交头接耳,其中一人一拍手掌,跑回帐中,不多时,一膀大腰圆,满面油光的齐人被她们笑着推出来。 那齐人嘴里不住大叫:“别动手,别动手,我干活还不行吗!”仰头间看见骑在马上的季怀真,登时热泪盈眶,大喊道:“是齐人吗?” 季怀真戒备地看着他,倨傲点头。 这人看他气度非凡,颇有眼色地喊了声大人,问季怀真是哪里人。 听到他说上京,更加激动:“竟还是乡党!我这里有咱们临安的茶叶、恭州的柿饼、金水的烧酒,大人快快下马!与我说说,上京现在如何了?” 恰巧此时燕迟回来,对季怀真道:“在这里住上一晚吧,我们夷戎人每年这时候都会祭神,正好给我们碰上了。” 季怀真略一思索,点头应下,别的不说,他还真想念临安的茶叶了。 二人刚一下马,燕迟就被女人和小孩簇拥着,往毡帐里领。 那齐人凑上来,解释道:“随他们去吧,想必是给这位小公子换衣服去了,他们夷戎人就是这样,热情过头,总要人穿他们的衣服。” 他将季怀真领到一处毡帐内,许是已久不见同乡,半点戒备心都无,三言两语间底细交代干净。他原是来夷戎赚钱的茶叶商,不料之前碰上两方打仗,不得归家。后来仗不打了,说要议和,又碰上大雪封山,一通折腾下来竟是在夷戎耽搁了一年之久。 这人将舍不得喝的茶叶掏出来,又翻出套茶具,热水在火上一滚,便被这茶叶商迫不及待地拎下。 他将季怀真奉于上座,那是把柳木打造的椅子,是他千辛万苦一路拉到敕勒川,当做稀罕东西和夷戎人交换兽皮用的,后来一经落难,干脆留着自己用。 这人将热水注入茶具中,往高处一提,一片雾气里,热水如飞瀑般注入茶碗,他又拿碟一扣,得意道:“大人您看好,这可是正经泡茶手艺,小的从临安学的。” 被账内暖风一熏,听着熟悉的乡音,季怀真捻了片茶叶子放在鼻下细细地闻。他也跟着放松起来,衣摆一掀,一腿抬起搁在侧边扶手上,大马金刀地往椅背上一倚。 那茶叶商泡茶手艺生疏,左摇右晃,只学了个皮毛,偏得还要在季怀真面前卖弄,最后盖子一掀,茶味扑鼻。 二人身在敕勒川,心却回了上京。 “大人可吃过湘云斋的糕点?每日卯时,须得是正卯,他们第一笼糕点出炉,往前头一摆,笼屉一掀,那水雾,那糕点香气,隔着几条街都闻得到,去得晚就没了,当真难买。特别是云片糕,没吃过湘云斋的云片糕,又怎敢说去过上京?” 季怀真闭着眼,膝窝往扶手上一架,手肘往膝盖上一撑,偏得腿还不老实地晃着,那副在上京才有的纨绔做派,又顺着他的骨头缝儿,闻着茶味儿冒出来了。 “湘云斋的糕点有甚难买,可等过玲珑轩的烧鸡,又可等过东市,姓张的那家做的烧酒?” 茶叶商一拍大腿:“那酒每年只产三坛,一坛进贡天家,一坛自留,剩下一坛,还只卖给合眼缘之人。” 又道:“大人可吃过西街的卤牛肉?又可去过芳菲尽阁?” “芳菲尽阁?”季怀真玩味一笑,得意道:“自然,芳菲尽阁,坐落芳菲尽处。” 这茶叶商越说越觉得与季怀真投缘,激动问道:“大人,我这茶如何,是不是一入口,家乡的味道就出来了,是不是就回上京了?” 季怀真吝啬点头,刚想说勉强喝得下去。然而就在这时,外面一阵喧闹,是有人在哄笑叫好,这声音似乎就是奔着这毡帐来的,离二人越来越近。 季怀真睁眼一瞧,懒散道:“又怎么了,你出去看看。” 他眉头一皱,心想谁这样不识趣,这样吵闹,简直叨扰人清净。 然而下一刻,毡帐前挂着的羊皮布被人掀开,一人低头走进来,帐外嘈杂喧闹一瞬间变得朦胧模糊。 说来也巧,他们二人,一个正好进来,一个正好抬头,就这样四目相对。 见这人肩宽腿长,一身金线滚边的暗红色圆领袖箭长袍,衬得他更加挺拔俊俏,平时总学着齐人束发,如今头发一放,只在两侧编起束于脑后,额前碎发散下,险些遮去那双会说话般的灵动双眼。 拓跋燕迟头一次在季怀真面前换回他们夷戎人的衣服,一掀帐帘,弯腰进来,向季怀真看去。 那自下而上,饱含少年心意的一眼当真令人过目不忘,伴着鼻尖茶香,叫季怀真又回到上京那个冰雪消融,草长莺飞的春天去了。 他挂在扶手上的腿停止晃动,目光赤裸裸,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瞧。 叶红玉的燕子没越过寒冬飞去敕勒川,而是落在季怀真心里了。 燕迟被他不加掩饰的目光瞧的浑身不自在,只以为自己穿这衣服不好看,季怀真又要骂他,低头看自己的靴子。心里明明在意的要死,却努力将衣服抻平,面上假装不在意道:“……怎么样?” 季怀真没回答他,突然转头一看那茶叶商:“你刚才问我什么?” 燕迟一阵失落。 那人一怔,下意识道:“小人问您,我这茶叶怎么样。” 季怀真哦了声,若有所思,点头道:“不错。” 那茶叶商得意一笑,正要再同他吹牛。 可季怀真的目光又落回到燕迟身上,将他全身上下一看,又一看,认真笑道:“果然不错。”
第47章 燕迟的脸腾一下红了个透。 茶叶商这才明白过来,是他自作多情,大人嘴里那句“不错”哪里是在夸他的茶叶,当即摸着脑袋一阵讪笑。 又见季怀真一个劲儿地盯着燕迟瞧,便识趣地不在搭话,躲到一边喝茶装瞎装聋。 “别看了。”燕迟小声说他。 “以前怎不见你这样穿?” 燕迟心中一虚,以前不这样穿,自然是怕暴露身份。 好在季怀真今天压根就没借题发挥的意思,又用那种似要扒人衣服般,直勾勾的目光盯着燕迟的头发,沉声道:“不错,红色衬你,以后多穿。” 燕迟实在受不了,脸上阵阵发热,眼见再听下去整个人就要熟,抬脚便往外面躲。 “站住。” 双脚又不听使唤地停下来,想到那人的目光,燕迟的心一阵狂跳。 “穿这样好看,干什么去?” “今天是他们祭火神的日子,要比射箭,骑马,晚上还有篝火可看,我自当要参加……” 季怀真哦了声,目光落在燕迟脸上,似笑非笑的,也不知听见了没。他说话时,燕迟胡思乱想,不说话时,燕迟更要胡思乱想,人家还没怎么样,他倒先一阵兵荒马乱。 “还真是属兔的。”季怀真突然笑了,终于饶燕迟一命,放话道,“去吧,别给我丢人。” 燕迟松了口气。一出帐外,手一摸脸,才发现脸上温度竟这样高。 账内,季怀真若有所思地盯着燕迟离开的方向,突然回头一看那茶叶商,命令道:“你去给我找身他们夷戎人的衣服来,给我换上,要新的。” 这茶叶商立刻照做,一边做一边奇怪,明明先前不认识这人,怎么他说什么自己都下意识听从? 像他这种南来北往的行脚商见惯形形色色的人,自然最会来事儿,看出季怀真与燕迟关系暧昧,当即找来身银线滚边的月白长袍,和燕迟的凑成一对,又按照夷戎人传统发式给季怀真梳头。 季怀真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那茶叶商问如何,他吝啬又轻慢地把头一点。 茶叶商贼兮兮地笑道:“那小郎君可是大人的义弟?” 义弟二字用的暧昧,惹得二人心照不宣地一笑,季怀真玩味道:“你瞧着那小郎君像我什么人?” 茶叶商不住嘿嘿笑,也不吭声,翻找片刻,把一青花带盖小瓷碟塞进季怀真手里,压低了声音道:“这是小的从上京凤鸾馆带出来的,本打算卖给夷戎人,没想到他们不识货,我瞧大人气度不凡,就赠与大人,就当交个朋友,来日回到上京,还请多加照拂。” 凤鸾馆——以男色著称,名声在上京可谓响当当。 季怀真心安理得地笑纳,大步走出帐外。 初冒新芽的草场上竖着四个箭靶,每个箭靶前又以木桩吊着一颗又干草编成的,二指宽的圆球,看样子是要求弓箭手先一箭穿过草球,再正中靶心。众人早已就位,围着四位弓箭手高声欢呼,更有人穿戴腰鼓,击鼓助兴。 一阵喧闹中,燕迟被人围在中间,惹眼得厉害。 季怀真嫌这群夷戎人忒吵,不想上前,只喊了声燕迟。 这人没有听见,还在低头调试弓弦,季怀真便从后面拍他肩膀。燕迟顺势回头,怔住,久久不曾说话。 敕勒川地势高,离天近,眼前这人似是站在光里。他一脸不羁地冲燕迟笑,没有阴谋诡计,没有利用欺瞒,就这样纯粹地将人望着,一眼望进少年凡心里。 季怀真笑道:“看傻眼了?” 他大大方方展开双臂,任燕迟看。那属于陆拾遗的玉佩坠在腰间,竟被一身月白长袍衬的黯然失色,燕迟目光仅从上面蜻蜓点水般轻轻一掠,便又很快挪开。 他盯着季怀真身前的狼牙看。 季怀真朝他身后一瞧,见其余三位弓箭手各个肩膀壮硕,手臂结实,故意道:“看我干什么,看箭靶才是,我看那些人不比你差,可别输了丢人。” 燕迟心猿意马地回神,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把头一低,小声道:“不会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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