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小心翼翼,百转千回地将季怀真一看,心想,他就算计他这一次。 季怀真怒气冲冲,劈手抢过地图,简直想当成棒槌照燕迟这榆木脑袋上来两下。 都什么时候了,还地图,小命都要没了! 可被燕迟拿那样渴望忐忑的目光一瞧,季怀真又什么脾气都发不出了,他的心似是被人一揉,又一揉,充满股酸涩怪异。 这陌生滋味真是叫人害怕,季怀真瞪着燕迟,嘴巴微张,似有说话的冲动,这冲动叫他胆怯,因为他知道有东西不受他控制,心里一满,就要从嘴巴溢出,从眼中溢出,争先恐后地涌向燕迟。 可惜季大人临阵脱逃,错失良机,最终选择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来应对——冷嘲热讽。 他嘴巴一张,皮笑肉不笑道:“谁担心你了,少自作多情。你的人认识你,又不认识我,你不跟着,谁搭理我?” 燕迟一怔,似是泄了一股气。 季怀真奇怪这小子怎么突然肩膀就塌下去了。 一阵令人不安又心虚的沉默后,只听燕迟平静道:“你从大齐皇帝那里领来的诏书上有枚狼牙吊坠,那东西是我的,你可以此为信物。” 季怀真胡搅蛮缠,冷哼道:“你们草原上最不缺狼,狼牙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的手下不见到你人,又怎会相信?” 燕迟背过身去,许久过后,低声道:“是稀罕东西,一头狼一生只有一个配偶,我们夷戎人定亲时都送狼牙,我父王没送过我娘这东西,所以我的一早就备好了。” 季怀真霎时间就说不出话了,突然就想起路小佳知道自己说错话叫白雪伤心后,那追悔莫及的一巴掌。
第39章 一听燕迟这样讲,他的心登时又被一揉,后悔起来。 可他不愿细想是后悔什么,是后悔不该口不择言说这东西不稀罕,还是后悔在燕迟面前漏了怯。 他要死便去死,自己多哪门子嘴? 况且这狼牙本就是给陆拾遗的,他季怀真难道还要去为别人的破烂东西送死不成? 季怀真看着燕迟,认真道:“这次不比上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留下来的。” 燕迟道:“我知道,你不用说那么多遍。” 季怀真冷冷盯着他的背影瞧,拂袖而去。 片刻后,隔壁一阵鸡飞狗跳的动静,路小佳和烧饼被季怀真这恶霸赶出来,惨兮兮地在燕迟屋中打地铺。天快亮的时候,路小佳被一泡尿憋醒,迷迷糊糊间见燕迟合衣坐在床上,不知是没睡,还是醒了。 他伸手给烧饼掖被子,大着舌头道:“燕迟兄,你和陆大人真不是一般人,都要生离死别了,还有心情吵架。要我说你现在就该冲去隔壁,门一踹,人一搂,床一上,让陆大人在苍梧山脚下等你一等,皆大欢喜。按你的功夫,定能全身而退。” 这不着边际的道士又在满嘴胡咧咧。 路小佳撒完尿,躺下刚要闭眼,就听燕迟道:“可否请道长算上一卦?” “算什么?” “算这些跟着我的人能否活下来。” 路小佳躺着没动,闭眼道:“我不算,燕迟兄,人各有命,我看你还是看开些好,尽人事听天命,有时是死是活,全在一念之间里。况且乱世之中难有安身处,这事问不着老天爷,要问就得问坐在龙椅上的那位。” 黑暗中,燕迟又问道:“那可否替我算一算姻缘……” 路小佳心想,这个倒是可以算,正要翻身而起,却听燕迟又道:“算了。” 再一看,燕迟已经翻身躺下,任凭路小佳怎么撺掇,都不肯再吭声。 一夜过去,当真如燕迟所说开始下雪,老天爷又悲悯了一把,赋予了这些悲壮赴死的人额外两三日的性命。燕迟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辆带棚的马车,托路小佳把巧敏的妻子也送去苍梧山脚下的村寨中。 巧敏夫妻二人依依惜别,他抚摸着妻子的发顶,又把人搂在怀里狠狠一抱。 路小佳拿胳膊肘捣了捣一旁站着的燕迟,朝马车那边看:“都要走了,你不跟陆大人说些什么?” 燕迟不吭声,顺着路小佳的视线看去,冷不丁与坐在车中朝这边看的季怀真四目相对。季怀真冷眼相看,眼中尽是漠然,把车窗一放,似乎再多看一眼都是白费功夫。燕迟还没咽气,在他眼中就先成了一个死人。 见此情形,燕迟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路小佳叹口气,把巧敏妻子扶上车,又提着烧饼的领子往里一丢。 “燕迟兄,望日后还有相会的一天。”路小佳郑重其事,朝燕迟一拱手,继而钻进马车。 两匹马打着响鼻,八只蹄子踏在雪上,一点动静都没有。巧敏害怕下雪天马脚打滑,亲自拿布包在马蹄上。车轮一转,就带着他们远去了。 季怀真忍不住回头去看, 恰好此时路小佳坐过来,他便转移注意力地搭话:“他刚才跟你说什么了?” 路小佳添油加醋道:“燕迟兄都哭了,说他舍不得陆大人,让陆大人在苍梧山等一等他,他生是陆大人的人,死是陆大人的鬼,说就要你陆拾遗做他们夷戎的驸马爷。” 季怀真:“……” 他正要骂人,外面却传来一两声呼喊:“等一等!停一下!” 是燕迟追了上来! 那马被车夫猛地一勒,顿时嘶鸣不已,季怀真的心跟着一跳,几乎忍不住立刻下车的冲动。然而就在这时,却听燕迟又道:“路道长,路道长等一等!” 季怀真登时面色沉下,不悦地坐了回去。 路小佳咦了一声,被两道怨毒的视线盯着,硬着头皮下车。 燕迟似是跑着来追,说话时不住喘气,对路小佳交代道:“他这人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若是对你威逼利诱,要你提早动身陪他去翻苍梧山,一定不要答应他。务必等到天气转暖时再动身,否则山间寒冷,他在汾州受过伤,身体必然受不住。” 路小佳:“哦,没了?” 燕迟:“若是你拧不过他,切记翻山时带上锅子和草药,他包袱中有张药方,是我塞进去,治咳嗽用的。” 路小佳又啊了声:“你追上来就是要说这事儿?别的没了?” “没了。”燕迟沉默一瞬,平静开口,他低着头,并不去看马车。 “真没了?”路小佳还要再劝,只听车上传来一声怒吼:“路小佳——!你给我滚上来!” 只见季怀真身披大氅,满脸怒容,站在车辕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燕迟,平静道:“再问你最后一遍,跟不跟我走。” 燕迟没吭声,天地都静了,只余落雪簌簌声。季怀真一眨眼,发现眼前被什么东西遮挡,他一反应,才觉出是霜雪结在他睫毛上。 四目相对间,燕迟认真端详他,似乎是要把他样貌记住。生离死别前,清源观的大火又烧不到他心里了,他又回到对着这人最柔情蜜意,百依百顺的时候。 最后燕迟道:“等你到了敕勒川,把狼牙交还给我大哥,叫他找人把我和我娘的金身埋在汶阳,她不愿回敕勒川。要是找不见我,就把这枚狼牙和她葬在一起。” 季怀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冷淡地看他一眼,转身坐回车中。 这次连句好自为之都没有。 车内,路小佳掀开条窗缝偷看,汇报道:“燕迟兄走了。” 马车再次动起来,他们与燕迟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一个向生,一个向死,就此分道扬镳。 车内死一般寂静,巧敏的妻子怔怔摸着自己的肚子,颤抖道:“多希望这场雪一直下下去,不要停,雪不停,鞑靼人就不会来。” 烧饼盯着她瞧,没眼色道:“不会的,雪不停,鞑靼人也会杀过来,留下的人都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闭嘴吧你祖宗!”路小佳一把拖过烧饼,命他住嘴,朝巧敏的妻子赔笑。 季怀真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体随着马车行进的节奏摇晃,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把眼睛一睁,冷不丁道:“以为说两句体己话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个笑话,真是个十足的蠢货,上赶着送死,谁稀罕他的狼牙,本来也不是给我的。还让他大哥来给他收尸,等他被鞑靼人大卸八块,我看谁还认得出来。谁稀罕他的关心。” 狼牙虽是给陆拾遗的,但叮嘱却是给季怀真的。 是他季怀真受伤了,是他季怀真被那几鞭子抽得伤及肺腑,赶不了路,受不了冻,是他季怀真叫燕迟临死前还这样惦记着。 烧饼又瞪大了双眼,盯着季怀真瞧。 路小佳心中一跳,还来不及将他师弟的嘴给捂上,就听这傻小子不怕死道:“小佳师兄,我们应该让车夫停车才是,陆大人定是想回去了。” 路小佳:“……” 季怀真似笑非笑地盯着烧饼,薄唇上下一碰,赞许道:“你提醒我了,是要停车。” 大雪又将茫茫戈壁染成白色,一辆马车在寂静间驻足,突然传来一声脆响,像是巴掌落在面皮上。 接着一声惨叫,群鸟惊得起飞。 等鸟乌压压飞过后,马车再度启程,只见一小道童屁滚尿流的追在马车后面,叫嚷道:“陆大人,我知错了!陆大人!” 季怀真终于忍不住,做了惦记已久之事,一巴掌劈头盖脸,将烧饼的脸打成烧饼。 一刻钟后,马车停下,烧饼赶紧爬上去,冻得哆哆嗦嗦,和路小佳瑟瑟发抖地抱在一起。 季怀真气定神闲地坐着,朝路小佳道:“你这师弟一直这样?说话这般不看人脸色,还没被人打死,真是前世积德。” 路小佳揉着烧饼的脑袋,叹口气:“哎,大人你有所不知,烧饼一生下来就这样,心眼大得很。他像是感知不到情绪一般,既不知害怕,也不知难过,他长这么大,我还没见他哭过。我们师父离世之时是烧饼最先发现,他也只是一摸师父尸体,笑嘻嘻地喊我来看,说师父好凉好硬。” 季怀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闭上眼睛倚回车榻,不知在思考算计些什么,过了半晌,从包袱中掏出个挂坠,戴在脖子上。 路小佳伸头去看,见那挂坠上镶着枚狼牙。 季大人的手攥在上面,一路就没撒开。 他们一路快马加鞭,天黑时就赶到苍梧山脚下的村庄,路小佳将巧敏的妻子和烧饼安置好,让季怀真带他去找燕迟的手下。抬头一看,见季怀真手中拿着一张小像若有所思,仔细观看。 路小佳把头凑过去,想起燕迟说的眼前这人曾有过妻儿,登时面色古怪道:“陆大人,这就是你那已故去的妻子?” 季怀真瞪他一眼,却也不不便反驳,只指着一处裙摆上的绣花道:“你瞧这里,像不像我们一路过来的那条官路?从这里分个叉,沿小路走到尽头就是这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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