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南抿着唇,像是有些紧张:“我在山上的河里捡的石头,你别嫌。” 裴缜愣愣地看着,那些小石子虽然粗拙天然,未有雕饰,却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挑选,大小相仿,颜色各异,棱角被河水经年冲刷得圆润,一根绳简单串起,正正好十六颗。 他想起先前有几次来找成南时,小叫花子慌忙往怀中藏着什么东西,还有经常湿润着未干透的衣角。十六颗石子,一个个钻出孔来,不知要费多少工夫。 裴缜盯着成南手上的薄茧,心里忽然间酸涩得要命。 他许久未动作,成南举着的手显得有些尴尬起来,他垂着眼皮,嘟囔了一句:“不喜欢就算了。” 说着他便想收回手来,刚刚蜷起手指却被裴缜一把握住了。 最后一抹余晖映在他们身上,裴缜勾起食指,轻轻蹭过成南手心,将那小石头串挑出来,攥进了自己的手里。 他的声音有些哑涩,低声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成南觉得他这话奇怪,答得理所当然:“因为你对我也很好啊。” 小石子圆润的棱角顶着裴缜的手心,他用力攥着,盯着成南天真无觉的面庞愣愣看了半晌,然后猛地站起身来,低声道:“我要回去了。” 成南点了点头,裴缜转身便走,没几步又折身回来,躲着视线将大黑从树上解了下来。遥远的天际彻底收了光辉,原本浸染在云霞上的红色似是全跑到了他的耳朵尖上。 成南看着他牵马走远,心里原本的挂碍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了轻松无事的快活,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高高兴兴地回庙里去了,全然不知裴缜走出一段路后停马站在街角,回头看了他许久。 裴缜回府时天色已晚,一家人都在等他吃饭。 裴铭书坐在正中的位置,一个眼神丢过来,裴缜火热了一天的心里便猛地泼了盆冷水,以为今日定是逃不过一顿骂了,谁知裴铭书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收回视线淡淡道:“回来了就快坐下。” 裴谨连忙拉他坐下,她最近身体又差了几分,这天却也勉力爬了起来,只是抓着裴缜的手冰似的凉,裴缜一边坐一边顺势将她的手握住,试图将它们暖得热一些。 裴谨却挣着将手脱出来,瘪着苍白的唇,略带撒娇地不满道:“哥哥只喜欢爹送的礼物吗,在外面骑了一天马才舍得回来,就不想看我和奶奶的么?” 裴缜配合地笑着道:“想看。” 旁边的下人将东西呈上来,还神神秘秘地盖了块布,裴缜将其掀开,随即嘴角不易察觉地抽了抽。 裴谨送的是一套湖笔和一盏玉石砚台,精美是精美,只是裴缜成天被逼着读书练字,着实对这俩玩意儿有些敬谢不敏。 裴谨还在一脸期待地等着他评价,裴铭书在旁微微颔首,倒是看起来对这件礼物相当满意:“不错,读书学习确是正事、大事。” 然而向来乖顺的裴谨却没同意他的话,抿唇笑道:“我才不是这个意思。” 她微微歪头,视线落在那盏砚台上:“我只是想,它们可以存在很久,以后无论什么时候哥哥看到它们,都能想起我来。” 裴铭书垂眼抿茶,没再说话。 裴缜放在桌下的手攥得指节泛白,努力轻松地笑道:“不用它们,哥哥也什么时候都想着你。” 裴谨嘿嘿笑起来,始终慈爱地看着他们的裴老太太却红了眼眶。 老太太送给裴缜的是一副上好的马具,正配大黑,裴缜谢过后由下人收起来,一家人才开始用饭。 菜食比以往都要丰盛,裴谨的胃口却不怎么好,吃了几口之后就没再动筷,等到其他三人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她才提出想回去休息。 裴老太太不放心,陪着她一起回了房,裴缜本也打算跟去看看,裴铭书却放下筷子,叫住了他。 “缜儿。”他很少这样叫裴缜,总显得过于亲昵了些,别说他自己,就连裴缜也觉得不习惯,然而一瞬的不自然后,裴铭书神色自若地又唤了一遍,说,“陪我下盘棋吧。”
第22章 棋局 月光如水,地面上树影婆娑,亭中二人对坐,短短时间里裴缜已是连输三局,眼瞧着手下这局又逐渐显出败势来。 裴缜的棋是裴铭书亲手教的,但他从小就不是坐得住的性子,挨了不少打却也只是学到些皮毛,未解真神韵,平时虚张声势唬两下外行人还行,真正儿八经地坐下与裴铭书对局就不够看了。 初时他还存了些大斗一番的野心,可惜连着三局啪啪打脸,见这局也没什么赢的可能了,便不再抓耳挠腮地苦思冥想,索性彻底放弃,只是心不在焉地拣子落子,盼着这局赶紧结束好再重新开始。 他的心已不在棋局之上,思绪也飘得越发地远,视线不时扫过对面的裴铭书。许是今晚的裴铭书与往常不太一样,显得过度的宽容,裴缜的胆子便也大了一些。 秦叔将仆侍们都带了下去,偌大的庭院中只有月光与夜风伴着棋局,裴缜盯着刚落下的那枚黑子,那不是一个合适的位置,但他早就不想着了赢,只是胡乱地跟着裴铭书下。 少年清俊的喉结滚动,他假装随意地开口:“这几天我听街上的人都在说西疆战场的事儿……” 西疆战场像是他和裴铭书之间的禁忌,往常总是提一次闹一场,裴缜心底免不了忐忑,然而裴铭书却好似什么也没听到。 他胆子愈发大起来,继续问道:“西疆大捷,大军前行四百里,收复了疏齐九城。如果真是这样,之后没什么意外的话,伯父是不是很快就能凯旋了?” 玉石与棋盘碰出泠泠脆响,裴铭书修长的指间夹着一枚白子,轻敲棋盘,催促裴缜落子。 裴缜哪还管得上什么棋局,不满地喊道:“爹!” 对面的人看起来已毫无继续对局的指望,裴铭书伸手将装黑子的棋奁拿过来,一手执黑一手执白,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沉厚的声音响在晚风中:“棋局胜负未定,你为何早早便放弃了?” 裴缜扫了一眼棋盘:“明明胜负早定,黑子不可能再赢了,倒不如输了这局再重新开始。” 往常裴铭书听到他这样说话定是要生气,他在这些事上总是有些过于执拗地不讲道理,还美其名曰是为了培养裴缜永不放弃的君子品德。 这晚他却微微笑了起来,颔首道:“也有几分道理。” 裴缜被吓懵了,震惊地看着对面的裴铭书,像是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一般。端庄持重的裴相总是一脸肃色,少有笑意,此刻却像是褪掉了一层坚硬的外壳,从一柄锋锐的刀变回了一支温厚的笔,露出几分如玉如月的书生气来。 他替败局已定的黑子落棋,语气淡然得如是在讲一桩人间平常事:“只是有些棋局,即便一眼便能看到惨败的终尾,却也无法就此认命,总想再去挣一挣,说不准会有一丝生机。” 他像是在说棋,又不像是只说棋,裴缜低声问道:“有吗?” 棋盘上终于定出胜负,黑子如裴缜预料的那样输得惨烈,即便是裴铭书竭尽心力也无法扭转局势。 裴铭书低头看着,神色间竟是微微显出些怅然。 “杞人忧天地崩坠,以至于废寝忘食,常人笑他痴愚,认为天崩地坠不过天方夜谭。”他看向裴缜,“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说的吗?” 裴缜有点心虚,小声道:“天地自是有可能崩坠,只不过人力难及,忧心也无用,不如及时享乐。” 裴铭书笑了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即便深知人力微如蝼蚁,但看到天地之间千千万万人,前一刻他们还是街边卖包子的小贩,是阳光下缝补衣裳的母亲,是绕着树玩耍笑闹的孩童,下一瞬却要失妻丧子,母哭父悲,或许也会生出一分自不量力来。天地崩坠,人力难及,却也不得不一往无前,死而后已。” 裴缜不知道他具体指些什么,只是忽然间有些喘不上气的难过,哑着嗓子问:“你会这样做吗?” 裴铭书轻声道:“我会这样做。” 裴缜觉得自己倏然间矮了一大节,他吸了吸鼻子,有些羞惭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出息?” 两人间倏然陷入沉默,裴缜深受打击,以前裴铭书说他不长进他还不服气,现在看来他不知差到了哪里去。 他正纠结时,裴铭书道:“我从不曾这样觉得。” 裴缜猛地抬起头来,裴铭书看起来老神在在,却巧妙地避开了裴缜的视线,低头收拾棋子,将它们捡起来一个个放进棋奁里。 “真、真的啊?”裴缜结巴道。 裴铭书含混地“嗯”了一声,装棋子的动作却更快了些。裴缜却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顺着杆子便噌噌往上爬,一双漆黑的眼在夜色中锃亮,身子前倾,惊喜地问了一遍又问一遍:“您真这样想的?” 棋子装完了,裴相的手一时间竟显得有些无所适从,裴缜还在对面凑着上半身傻乐着等他答话。 夜色温柔似水,将人的心都浸泡得软了些,裴铭书破罐子破摔,索性抬起头来,对着裴缜期盼的眼神,郑重地再次予他答复:“我从不曾觉得我的孩子没出息。” 我的孩子……四个字散在夜风里,在裴缜的耳边反复地撞,裴铭书的舌尖也微微有些发麻。这样的话说出来原来是这般感觉,裴铭书做惯了宰相,却像是才第一次知道如何做父亲,陌生、新奇,又涌动着一股让人难以言说的温情。 对面的裴缜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变成了个大红脸。 裴铭书仍旧看着他,即便顶着个猴屁股脸,裴相也十分公正地认为自家孩子英俊无比。十六岁,他有些叹息地想,是个大人了,快到娶妻立业的时候了。 “你一直问我为什么不让你去西疆,”裴铭书顿了一下,烛火将他的身影勾勒得有几分沉重,他的声音也沉甸甸的,“我有私心。” 裴缜惊愕地睁大眼,他从不曾想这两个字竟会和裴铭书联系在一起。 “我和你伯父都是那个杞人,天地未崩坠时,日日烦忧奔走,天地真崩坠时,蚍蜉撼树也要去试着撑住一方天地,没得选择。但你……”他闭了闭眼,放在棋盘上的手用力攥紧,“你不一样,我也不希望你这样。” “战场上生死难料,官场上云谲波诡,商场上利益熏心,这几年我反复思量,却始终难下决断,不知哪条路才是平顺无虞。我总担心给你选错了……”裴铭书睁开眼,透过眼前的少年,像是看向遥远的将来,却只见到大雾一片。 公正廉明坚定如山的裴相,却原来也有这样难以示人的软弱自私。 那天晚上回房的时候,裴缜往前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叫住了裴铭书。 他轻声说:“爹,以后你再骂我,我不跟你回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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