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没有说完,抬起的手落了下来。雪地上,一只垂下的沾满鲜血的手,苍白的雪花落在掌心,在哭声中消融了。 “不要,无见,不要死,不要抛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啊啊——” 刺客已经被解决完毕,在狼狈不堪的现场,披头散发的皇帝紧紧搂着一身红衣的男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叔父服毒自尽了!”寒景行抓住陈相因的袖子,慌不择路,“我叔父,你们救救他,救救他,你去帮我求公主,救救他吧!” 陈相因也为这个消息吃了一惊,不过好像也在情理之中,“你叔父真的是……他怎么这么想不通。他真以为能凭自己的死保全所有人吗?” “我不管你们怎么说,你一定要救救他,他是被我逼死的,我不应该那么逼他,我根本不知道他会宁愿自己死也不愿意杀谢兰因,他宁愿自己服毒,也许还是因为我,都是为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一定得救救他,求你了,我不能没有我叔父,我不能没有他。” “少哭哭啼啼的,你们叔侄都这么烦人的吗?”陈相因把自己袖子拽出来,“我知道了,我去求求公主,你们真的是,烦都烦死了。不过你也别抱什么期待,公主不是说过这药没有解药的么。” 杀人的毒药,如果还有解药岂非贻笑大方? 但它确实有解药。陈相因没有去见公主,她不清楚公主是不是早有预料到这个局面,她不想揣度她的意思。但是寒无见,寒无见确实很烦人,一个见怪不怪的老好人,可是他也曾救过她的命。虽然她一度因李暮哥哥的事迁怒于他,对他心存芥蒂,但他确实救了她。就当还他这个人情,人为之事做尽,剩下的就全看天意了。 她推开徐半瞎房门的时候,后者吓了一跳,看着她穿裙子的模样,装瞎的半只眼睛都直了起来。 谢兰因坐在寒无见床前,紧张地握着他一只手,太医轮番进出,掀看病人眼眸,把他的脉,克制住摇头的欲望,出去和其他太医商量措辞,怎么好让陛下容易接受一点。 谢兰因不停摸着寒无见尚在微弱跳动的脉搏,仿佛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他不敢松手,害怕它突然断掉,害怕这只是短暂的错觉。 “怎么样?”谢兰因望着寒无见苍白的脸,却是在同太医们说话,不断催促,“你们快来治他啊,都站着做什么?谁把他治好了朕重重有赏,你们还愣着做什么?” 太医道:“陛下,他已毒入骨髓,微臣恐怕无力回天,陛下还是早为寒公子准备后事的好。” “你不治有的是人治!”谢兰因愤怒地转过脸看着他们,“医好了加官进爵,医不好就都给他陪葬,你们听清楚了吗!” 太医和宫人皆跪了下去,另一个太医道:“陛下 真的是治不了。哪怕您杀了我们也无济于事,寒公子现在还活着,其实只是承受余毒痛苦,这种稀有之毒不立刻取人性命而是故作拖延,很可能就是给下毒者逃跑的时间,若不是当时所见,我们甚至很难猜出寒公子是服过毒的。这种毒不过为刺客行方便,对公子则是极大折磨,服毒者会在极其缓慢的过程中死去,如果陛下还要忍心公子熬过这最后五六个时辰再死去……” “闭嘴,给我闭嘴!你们撒谎,他服毒这么久了还活着,他还活着就说明还有救。他明明还活着,你们瞎了狗眼了说他只能活五六个时辰了,你们放肆!”谢兰因一手打飞案旁瓷瓶,碎片飞溅,众人吓了一跳,“他还活着,你们偏偏咒他去死。我知道了,你们都巴不得他去死,你们杀不了我就对他下手,你们想让我放弃他,这样你们就能回去躺下休息了,他就只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你放心,我不会叫你一个人孤单的,我会陪你,永远陪着你,”他垂头对怀里安静的人深情万般地说出这句话,又抬脸对下面跪着的一片人挥袖吼道,“你们也要给他陪葬,全部给他陪葬!一群废物庸才,他的眼睛治不好手也治不好,你们还想让他去死,你们做梦!” 他重又俯身下去,把毫无意识的寒无见抱在怀里,紧挨他微弱的心跳,眼泪一颗颗落下来,微笑保持着癫狂的乐观:“没事,我们会没事的,不要听他们的,不要疼,也不要离开我,你哪里痛你起来告诉我好不好,我们很快就不痛苦了,很快就不会了。”
第257章 倾尽所有 寒无见似乎动了动,谢兰因小心护好他,抬手擦了擦寒无见额角的血,发现原来是自己刚刚砸花瓶时划在手心的一道口子,血不小心弄脏了寒无见的脸。谢兰因于是毫不介意地换只手,用袖子替他揩掉血渍,小心翼翼,“你们看,他还活着,他会好起来,是不是?” 但是谁也没看见什么,当然谁也不敢说什么。 敢说的人来了,李静踏了进来,望着这般令她深感陌生与可怖的谢兰因,慢慢走到了他跟前:“陛下,您要节哀。” “节什么哀他还没死呢!”谢兰因突然暴怒起来,指着门口,“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我知道你一心想他死,他现在这样子你满意了?滚出去,除了太医其他人都给我滚出去!” 李静瞪大眼睛,抿唇,还想说什么,面已然如同纸白。她的侍女上前将她扶了下去。 虽然无药可医,太医还是熬了一些无济于事的汤药过来,谢兰因亲力亲为,自己先尝一遍再吹了喂给寒无见,全程虔诚又真挚,好像这是什么致命仪式,好像这样做的话寒无见就能醒过来一样。但最终寒无见的手还是越来越冷,身体也逐渐失去温度,离太医说的时间又近了一些,只是到时究竟是解脱还是更深的无可自拔的桎梏,谁又说得清,或许仅仅因人而异吧。 谢兰因把寒无见抱在怀里,就这么抱着,用自己的体温暖着他,摸他的头和他低声说话,一边不断催促太医,一边又要求其他人都保持安静,不要吵到怀里人,好像他只是睡着了。 “……我们很快就会好了,你会没事的,你好了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们不闹了,我再也不欺负你了,我以后好好听你的话,只听你一个人的;我知道你爱我,你最舍不得我,你怎么忍心丢下我一个人的?” 寒无见的情况一点点恶化,谢兰因的情绪也愈来愈糟糕,变得越来越偏激,没人能劝,也没人敢劝,任何人都别想把他从将死的寒公子身边拉开,他抱着寒无见,任何多余的风吹草动都会叫他立刻警惕,似乎对方要把寒无见从他怀里夺走,近乎到了疯魔的地步,在他眼里只有寒无见一个事实,其他所有人都是觊觎他的敌人。 他把寒无见抱得越来越紧,用沾满泪渍的脸不断试探他愈来愈冰凉的额头,求他不要死、别丢下他一个人。太医已经束手无策,看着谢兰因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都面面相觑,感到既为难又难堪,正是进退维谷之时,门口一片白茫静寂之地,忽然传来一阵渺渺的笛声。 他是怎么进到这戒备森严的深宫来的,无人知晓,一袭落拓灰布衣,白须发,半瞎的眼睛,这无异都给他增添了不少神秘气息。 他横笛而来,踏着草鞋在雪地里穿行,门口的侍卫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突然冒出,左顾右盼,甚至还往上看了看,想判断他是不是从天上下来的,但就是从天而降的仙人也是要讲规矩的。他们终究还是迟疑地拦住了他,不确定地盘问:“……什么人,从哪里来的?” “我是什么人呢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什么人,他是什么人,他们是什么人,屋里的又是什么人。” 他把笛子别回腰带,不知道哪里又取出一把羽扇,就在这冰冻三尺之地众目睽睽地晃了起来,“而第二个问题就更简单了。你从何处来,我便从何处来。你往何处去,我往何处去;我们,所有人,聚散有时,却总归是要去往同一个地方的。” 侍卫神经质地看着他:“什么你们我们神神叨叨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来干什么的!” 他停下扇子,指了指门:“贫道有感天召,特来泅渡他人。今日所见,原是冥冥之中早为陛下所注定。” “什么乱七八糟,你不是瞎子吗,还能‘今日所见’?” 门开了,一位太医带着鄙夷和半信半疑的神情做了个有请的手势。 瞎子弯起嘴角,路过门口那个侍卫的时候,道:“有时候,只有瞎子才能看得清。” 徐瞎子走进去,谢兰因抱着寒无见坐在巨大而花纹繁复的黑木床上,一盏灯微弱地飘忽,屋里或站或坐的都像是滞留世间的幽灵。 就在一根针落地都能闻音的空当,谢兰因血红的眼睛盯着这个刚刚进来的神棍失明的眼睛:“救活他,你要什么朕都能允你。” 不是命令,不是哀求,不是吩咐,也并非威胁,又好像全部都有。太医们望着这荒诞不经的一幕,皆没有声息。众所皆知,陛下一向不相信怪力乱神,只有人为之奇迹,若有神明也是位列下等。他甚至罔顾礼法,不从祖制,神佛无惧的人,却为了一个垂死之人如此轻信? 瞎子开口了,不紧不慢:“命在天定,运在人为。命,运尚可一夺,贫道不过要求同病人独处一室,结果很快见分晓。” 谢兰因有些激动了:“这话什么意思?你不能救活他吗?” “陛下,贫道说了,命运,人天各一半,结果并非是完全注定,也不一定就完全不注定了,”瞎子实则手心也捏了一把汗,防止这个疯子皇帝突然站起来拿剑砍他,他赶紧又装模作样道,“贫道有话直说了,公子情况不容乐观,若不再让贫道快些作法,这生的机会就更渺茫了。” “好好好,都出去,都不要在这里,”谢兰因小心放下寒无见,他半个身体已近乎麻痹,仍然跌跌撞撞扑到瞎子跟前,吓了后者一跳,“大概,大概要等多久?” “一个……时辰,先看看吧。” 谢兰因又充满期待地连道几声“好”,破天荒跟人说了一句“麻烦了”,简直称得上万分诚恳。然后他最后又看了躺在床上的寒无见一眼,寒无见安安静静的,他想再抚摸抚摸他,但还是攥着自己手心的伤口一瘸一拐地出去了。 瞎子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叹了一口气,掏出袖子的小瓷瓶。 谢兰因失魂落魄走出来,鲜血正顺着他的指尖一点一滴滑落在雪地,太医好容易才敢劝道:“陛下,寒公子这边既有了希望,您也不要太担心了,把伤口包扎一下吧。” “不要,”谢兰因微声道。 太医上前扶他,为他把脉,惊道:“陛下,您正发热,恐是受凉已久。来人啊,把陛下的披风拿来。” “我说不要!”谢兰因挥袖推开他,转身在门口柱子前的台阶上坐了下来,眼睛直直地看着前面,“我就坐在这里,我要等着他,他醒过来看不到我会害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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