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他洞府外大闹一场,甚至打碎了他门口的两尊石像。他从前对我诸多挑剔不满,如今却和耳聋眼盲一般对此不闻不问,始终沉默地躲在那扇石门后面,任凭我在外面闹得他不得安宁。我见识到了他逃避的决心,这个让人恼恨的懦夫。 回去我支着腮靠窗百无聊赖地往外看,院子里种着棵柳树,细细的柳枝垂下来交错缠绵,亦如我如今心中繁杂的思绪。 是我原先想的太天真,以为楚衡已死,他又如此讨厌我,就算我提出离开想必他也不屑留我。 不想哪怕他如今心魔缠身,道心不稳,却依然不肯放我走。我窥得他心中某些纠结复杂的想法,于是对他愈发不客气,他也不恼不怒,只是像一座痛苦冰冷的石像矗立在那里。我们这寥寥数次谈话全部都不欢而散,他受我刺激吐的血都能装满一个茶壶,见我一次他几乎就要折寿半年,我实在不懂他留下我究竟要做什么。 若说是在他的心魔作用下他终于良心发现,深觉对我有愧想要赎罪。可我看他态度依旧专横无比,也没有更多的悔意。 而眼下最糟糕的是即便他如今修为受损,实力也远在我们之上,就算施烺肯再帮我逃出去,也必定躲不过被他找到抓回的命运。 施烺,我刻意让思绪漫无边际地飘飘荡荡,还是落在了这个名字上,然后仿佛被针扎一般心头忍不住一跳。我记得那晚月色很好,但不论是屋内氤氲的灯火,还是他眼中盈盈的水光都是如此不真实,若不是翌日早起看到了地上散落的花灯残骸,我只会认为那是一场梦。 我从未想过他那样的人居然有一天会用某种带着祈求和珍视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对我说喜欢,让我怎样对他都行。 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也十分苦恼,施烺那副认真的神情和眼中某些似曾相识的东西让我感到畏惧。 我思考得太入神,对周围一切都无知无觉,直到一只手伸过来试图抚平我紧皱的眉头,我才如梦初醒般恍惚抬头,一阵风吹过,在蹁跹飞过的花叶之间,施烺长身玉立地站在窗外,正低头看我。 “你不开心吗?”他问。 不等我说话他踌躇了片刻又问:“我能进来吗?” 我突然笑了下,从前我这屋的门向来都只是个摆设,无论谁都可以视若无物地闯进来,甚至不必知会我,而他自从回来之后,几乎次次都要问我可不可以,于是我点点头看着他走近,说不清心中什么滋味。 施烺在我面前蹲下,仰面看我,我心头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情绪,他说:“我知道你最近在苦恼什么,师尊不肯放你也不肯见你对不对?” 被他说中心事,我叹了口气。 他说:“别担心,我帮你想办法。或许你已经看到了,师尊如今的情况很不好……” 我以为他是要同师尊正面对抗,不赞同道:“但他到底曾经半步飞升,这心魔似乎并不能伤他几分。” 施烺摇头:“正因师尊境界修为深不可测,他的心魔也比旁人的要强大许多,而且恐怕已经深深扎根于他的识海之中,与他的灵识难分难离。如不早日祛除,损耗修为事小,长此以往可能会身死道消也未可知。” 我愣了愣才道:“可是我们现在还是打不过他,难道要我一直在这里等到他死吗?” 我这话说的实在是有几分残忍无情,但施烺并不在意,他说:“我知道你等不得,师尊也是如此,他一直在找消除心魔的方法。” 看着他的眼神,我意识到了什么:“你知道如何祛除心魔?他之前找你便是因为此事?” 施烺点头:“我族的圣雪莲有极强的净魔清心之效,想必就算不能完全祛除也足以助他抵御心魔了。” 我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悠悠感慨道:“你们南疆当真是奇珍异宝甚多。” 我一直对施烺的来历知之甚少,只在话本里看过一点,据说南疆离这里有数千里之遥,那的人避世不出,外人想要进去也难如登天,总之是十分的神秘诡谲。我想到从小施烺整日毒蛊缠身,兴起了便要笑着来折磨我一顿的样子,突然觉得他们一族不常与外人打交道也是有道理的。 恐怕只有曾经师尊那样的大乘修士才能无畏无惧地云游过去,坦然见识到其隐在深山浓雾之中的那点真面目。 而那个如蛇蝎般狠毒的施烺如今正看着我微微一笑,摸了摸我的脸,声音带了一丝诱哄道:“不止这些,什么你没见过的好吃的好玩的那里都有,奇闻异景更是数不胜数,你若肯同我回去,一定会喜欢的。” 他看透了我对一切没见过的未知事物都怀着十足的好奇心,于是这样赤裸裸地引诱我。我承认我有几分心动,如果我能获得自由,我当然很愿意去那个和施烺一样诡异绮丽的地方看一看,但我没有答应他,只问他然后呢。 施烺眼中失望一闪而过,他继续说:“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同他做一笔交易,用圣雪莲向他换你的自由,他不会不答应。” 我一时哑然,怔怔望着他,他轻飘飘一句话便将本族圣物当做我可以随便交换的筹码,仿佛那是我的东西一样。 想了想我拒绝他道:“那是你们的东西,没道理要给我来做这个交易,就算你愿意,但你如何和你的娘亲,你的族人交代呢?” 施烺闻言一愣,眸中微光闪动:“你明明那么想离开这里,为何还要替我考虑?” 我怕他误会连忙否认:“没有,我只是觉得这个方法不好,他那样对我,我凭什么还要为他祛除心魔?” 他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笑着说:“我知道的,你只是太善良。”他这笑容不如往常好看,带着一丝苦涩。 他见我犹豫的神色继续劝道:“竟思,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你放心,这东西在我娘亲手里,不管我用作什么都不必同谁交代的。” 施烺语气笃定而真挚,双眼灼灼盯住我,让我有些失语。他说的没错,这确实是此刻唯一的办法,也是最温和的办法,师尊不会甘心一身修为被心魔慢慢侵蚀殆尽,他一定会答应。 我看着施烺的脸欲言又止,他却仿佛看出我心中所想,搂住我的膝盖,将头轻轻歪倒在我的大腿上,是一副示弱讨好的姿态,眼神却很炽热专注,一双狭长凤眼里流光溢彩,我与他视线相撞忍不住心神一颤。 他缓缓道:“你不要为此有什么负担,当我是在忏悔也好,赎罪也好,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心甘情愿为你做这些事。” 心甘情愿。我细细咂摸着这四个字的意味,睫毛不安地眨了眨,郑重地对他轻声道谢。 他曾经骗过我很多次,但这次我愿意相信他,也许是因为我已经别无选择,也许是我心里竟然认为他不会再骗我。 ...... 既然师尊不肯见我,那我就去找桑流云,他见到我时很惊讶,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怔愣,似乎没想到我会主动找他。 但当我简单说了来意之后他的神色就淡了,睫毛遮住了垂下的视线,只道:“你找师尊还是为了要离开对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不会带你去的。” 我说不是,师尊不见我就是因为他不肯放我走,但我现在要见他是有别的事情。 他黑漆漆的眼睛看了我一阵,似乎在辨别我有没有说谎,虽然我的目的还是要走,但此时此刻我所说的确是实话,便坦然同他对视。 最后他先一步移开目光,也不问我是什么事情,只说好。 他带我顺利见到了师尊。师尊本来在打坐,听到我们进来的声音淡淡睁眼,目光落在我身上时凝住,继而变得凌厉,我猜到他定要张嘴赶我出去,于是提前开口:“我今日是有要事同你商量的。”见他眉毛皱得更紧了,我补充道,“关于你的心魔。” 他迟疑地望着我,神色飘忽不定,但没有再赶我走。 桑流云同样心事重重地看着我,也有几分困惑,但他还是没有问,只转身离开时低头对我说:“我就在外面等着,如果师尊心魔发作,你叫我便是。” 我向他道谢。 于是只剩我和师尊相对而视。师尊微微抬手,我面前便凭空出现了一把椅子,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不客气地坐下,开门见山地告诉他我可以为他去南疆取圣雪莲回来。 他眯起眼睛:“你?” 然后又恍然大悟一般道,“施烺他……” 师尊神情不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轻轻笑了一声:“你们如今感情倒是很好了。可我记得你从前不是最怕他吗?还曾经好几次跑到我面前哭着说他欺负你,让我为你出头。” 他这话唤起了我的记忆,那时我还小,仍然很天真地以为他是什么仁爱的师长,不过经过几次之后我便慢慢明白了在天穹山不管我受到什么委屈和欺负,都只能自己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他不罚我骂我已是万幸,便再也没去他面前诉苦过。 于是我云淡风轻道:“是啊,我还记得当初师尊不仅没训斥二师兄,反而还叱我多事,警告我师兄弟之间不可乱生龃龉。现在这样师尊应当很欣慰吧,你以前对我的教诲我向来都谨记于心,不敢不从。” 他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我猜应该是他体内心魔又在作祟,继续说:“况且二师兄已经诚心向我道过歉,我原谅他了。” “原谅?”他喃喃自语,仿佛不能理解。 过了一会他抬眸看向我,神色复杂:“我对你并不好,你为何还要为我取圣雪莲?” 我笑着摇头,似乎在讥讽他的自作多情:“并不是为你,我只是想同你做一笔交易。我给你圣雪莲,就当还了你的救命之恩,而你要放我离开,还我自由,如何?” 他愣在那里,半晌才短促地笑了一声:“原来是这样……难道你不怨我吗?” 怎么可能不怨呢,只是我和他不同,他穷极一生似乎只有仇恨和修行两件事,这不仅是执念同样也是一把枷锁。而我更喜欢书里说的那句“冤冤相报何时了”,但我想他大概不会明白,也觉得和他多说无益,于是只简短回他:“那不重要。” 什么恩怨红尘都不重要,我才不想像他那样困顿半生。 听了这话师尊定定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抚上心口,用一种令人捉摸不透的语气缓缓道:“我看着你长大,可我却从来都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明明是我救回来的,可我好像如今才刚刚认识你。” 他不是不懂,只是从前根本没想懂,我的想法对他来说一直都不重要,现在他因为心魔试图重新审视我,我觉得这没必要也很可笑,我只道:“我一直如此。” 师尊往前探了探身子那张脸完全地露出来,上面是藏不住的虚弱憔悴,他看了我一会道:“倘若我能有你这样的心性,或许也不会受此折磨良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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