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就成了。”许遵望向在场的衙役,“你负责送桑姑娘归家。” 衙役张了张嘴,心想这许知州一来就放走囚犯,也太随意了。不过,自己只是一个小卒,对方是一州之长,又能说什么呢?只能应一声「是」。 待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后,许遵又唤来另一名守夜的衙役,交代了他一桩事。 做完这些,今日的工作才算是真正告一段落。 后半夜里,许遵一直没能睡着。脑海中,总是反反复复出现那一双倔强的眼睛。命运待她不公,她却还之以良善。许遵自认看过许多人世间的不堪,大多数人出生于黑暗,埋没于黑暗,并致力于将他人也拉入黑暗,最好,大家伙儿一道永世不得超生才好。相比之下,桑云的良善非常珍贵,珍贵得堪称异类。 意识到自己的思绪都被这个女人填满后,许遵的第六感察觉到风险,暗示自己立刻抽离。他换了个睡姿,却还是睡不着,脑海中又出现她朝着自己原地下跪的画面。 这个村姑有毒吧!许遵掀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过了会儿又躺下。就这么辗转反侧,一直到天亮。 翌日一早,钟大和钱良弼几乎前后脚出现在客栈。 钟大忙乎了一夜,是来汇报自己救助牢内生病女童的成果的。而钱良弼听说了这件事儿,是来请罪的。 “公子,那女童已经转危为安,请郎中、开药的钱一共是三贯,都是我自掏腰包的。”钟大的意思很明确,是想叫自家公子把这钱给自己。 钱良弼在一旁听了,忙道:“这事儿本就是我管教属下不力,自然是我出,我出,待会儿我就叫人去账房支钱去。” 许遵放下手中的油酥饼,又不疾不徐喝了口茶,拿绢帕擦了手和嘴角,这才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钟大看着,在心中感慨,自家公子连吃个早饭都如此优雅,只是……为何他眼下那般乌青?
第8章 隐情 “许知州,下官听说,你放走了杀人犯……”钱良弼见许遵起身,忙迎上去,只是话才说一半,就被他凉凉的一记眼神吓得闭了嘴。 钟大在一边补道:“钱大人,那叫嫌疑犯,不叫杀人犯。” “是,是,只是,就这么放走嫌疑犯,是不是也不太好?这女子性情冲动刚烈,万一再与人起口角争执,那么……”钱良弼搓揉着手,一脸为难样。 许遵又看了他一眼,心知他这是见自己随意放走他判下牢狱的犯人,脸上无光,总想找补,偏偏又不敢得罪自己,这才如此。 在许遵眼里,钱良弼就是个糊涂蛋,自己心中对案子的盘算,自然不会与他多说。虽然,用了他的人,他心中对案情的进展也大概知道个一二,但许遵还是不屑与蠢货起舞。于是,转移了话题道:“钱知县知道哪儿能买到上好的鼠须笔么?” 钱良弼一愣,“下官家中就有。若是许知州需要,下官立刻派人送来。” “好,顺道买一盒颜料一起送来。”许遵说完就甩袖离开。 钟大想了想,摘下荷包,掂了掂,送到钱良弼手里。钱良弼见况不肯收,钟大硬塞给他道:“一码归一码,我家公子可不喜欢欠别人什么。” 欠了什么,可不就被人捏住把柄,成受贿行贿了吗? 许遵回到房间,展开随身带来的《文苑图》。这幅画是宝安公主的驸马王诜点名要的。若不是要得急,他也不至于来蓬莱办案,还带着画。现下,待颜料和画笔送到,他就能给人物描边了。 极少有人知道,坊间鼎鼎有名的画家「祝同」,就是登州知州许遵。 没办法,虽然大宋奉行「高薪养廉」政策。但那点钱还是难以供养拜金的老娘,不搞副业能活么? 如此风平浪静地过了两日,一日下午,钱良弼正缠着许遵请教整治牢狱的事儿,先前安排出去的衙役回来汇报工作。 “禀许大人、钱大人,我跟着桑姑娘两日,发现她似乎和邻里关系都不错。不过跟一个名为卢春白的妇人走得最近。桑姑娘挺警觉的,她见过我,我近不了身。不过我在卢娘子家门外偷听了一阵子,这卢娘子人前人后两副面孔,在桑姑娘面前热情友善,在家中似河东狮一样,对着自家官人大呼小叫,大意是嫌弃他没本事挣钱,让自己过不了好日子,秋冬季节去河边浣衣,手都冻僵了云云,而卢娘子的丈夫却一声不吭。” 许遵脑中立刻浮现出桑云骑坐在衙役身上扇巴掌的画面,心中暗道:一丘之貉。 见许遵不接话,衙役以为是自己的情报没有一点价值,被知州大人嫌弃了,觉得尴尬,只能挠挠头皮,继续道:“我是觉得这男人太窝囊了,被自家婆娘说没钱没本事倒也罢了,卢娘子还说他都不如韦大,人家还有些家底,甭管那家底怎么来的……” “她提到韦大?”许遵敏感地揪住这一句。 “是,原话是……”衙役精神来了,打算给知州大人学舌几句,却被打住。 “你速去将这对夫妇请来衙门问话。”许遵沉下声道。 “是。”衙役看了眼钱良弼,领命而去。 许遵有种预感,这卢春白同韦大之间的关系,应当没那么简单。他处理过大大小小数百件案子,对人的心理有些研究。一个人脱口而出的话,大概率是心里话。同样,脱口而出的人,也是自己较为看重的人。 卢春白和丈夫王裕很快被请到衙门,二人来时,都是一脸懵,不明白自己做错什么,或者犯了哪条王法。 许遵命人将二人分开关押,同时还令衙役前去告知桑云一声,关于王裕夫妇被请到衙门问话的事儿。 做完这一切,许遵回头望向比王裕夫妇还一脸懵的钱良弼,难得地抛出一个微笑,“钱知县刚刚说到哪里了?不如我们找个地方,吃些茶点,边吃边聊?” 钱良弼脑中有一百个疑问,却在看到上级露出的笑容后,立马将这些烂问题抛到九霄云外。 上级之笑容,宛如雨露甘霖。年末的考核,稳了,稳了! 待许遵吃完茶点归来之时,已到了掌灯之时。他看一眼纸笼中的烛火,心中暗道:是时候了。 于是,许遵拒绝钱良弼的陪同,独自走向关押卢春白的房间。 卢春白无缘无故被关在这儿一下午,心中七上八下,见了许遵,「诚惶诚恐」这四个字写满整张脸。 “知州大人,我到底犯了什么错?”她站起身问道。 “你说呢?”许遵不慌不忙地将问题抛还给她。 卢春白睁大眼睛,一脸不解。 许遵缓缓开口道:“据本官调查,桑云并非杀夫的凶手,韦大的死,另有隐情。” 卢春白听到这话,听一句,脸色就沉一分,这些变化都落入了许遵眼底。 “你的官人可比你诚实,他可什么都说了。”许遵又说道。 “不可能!”卢春白急赤白脸地反驳道,对上许遵讳莫如深的眸子,一时间又有些心虚,“就算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得太仔细的。” 许遵心中一动,还真被自己蒙对了,这里头果真有问题。他面上不显,只将手负于身后,沉吟道:“纸是包不住火的,你那官人只是性格木讷些,心中还不知怎么想你呢。” 卢春白跌坐到椅子里,反而有种谎言被揭穿后的轻松。她盯着房间一角,目光呆滞,忽地苦笑一声:“我若不是不能生育,被夫家休了,怎么会改嫁给他?闷葫芦一个,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我嫁过来时,他家里穷得只有一间破茅屋,还是靠我的嫁妆,才砌了间像样的砖房。就他这样的,能娶到我,真是祖坟冒青烟了,偏偏他那老娘还看不上我,对我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 “韦大是老了些,丑了些,也确实品行不好。但他手里有钱,也舍得给女人花钱。更何况,他也不能生育,我俩在一处,也不是图男女的那点事,就是图个互相怜惜。” 许遵听得直皱眉,他这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将通奸讲得如此清新脱俗的。同时,他又不禁在心中为桑云鸣不平。就算这个村姑粗俗又冲动,但也勉强算个佳人,居然同时摊上这样的官人和朋友。
第9章 被迫合作 “所以韦大是你杀的?你与他一起,他玩腻你了,不再舍得花钱,又或者,他有了新的目标?你恼羞成怒,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许遵直视他,其威严的气势压得卢春白又一阵心慌。 她顶不住压力,将目光移开。 许遵可不会给她机会,继续迫道:“桑云讲义气,你向她哭诉,说被韦大用强,她就替你背了黑锅。你与自个儿友人的丈夫通奸,还利用友人背负罪责,好一个蛇蝎妇人!” 他用词很重,卢春白心中绷不住,不再忌讳对面站着的是知州大人,大声辩驳道:“不是!不是!韦大前头给我花钱,后面却管我要钱,我不肯给,他就偷了我的里衣,说要败坏我名声。我心中害怕,就跟云娘哭诉说,韦大强了我。我知道云娘这个人性格冲动,她都能为了孙寡妇砍人,也该能为了我再砍一次!” 许遵眼眸眯了起来。当人性徐徐展开时,往往不是以美好的面目呈现。 卢春白大概是心虚,或是良心发现,强调了一句:“是我联合街坊邻居来衙门作保她的。” 这话听着就好像在说:虽然我抢了别人的肉,但我分了一碗肉汤给她,所以我是个好人。 许遵没有再同她多说一句,也没有任何要放走她的意思,转而去了关押王裕的房间。 他坐下来,细细端详王裕的神态,萎靡而惊恐,处处透着软弱。 王裕身材矮小,还驼背,和肌肤雪白又有些富态的卢春白站在一起,确实不般配。 “你媳妇儿和韦大的事儿你知道吗?”许遵选择了开门见山。 王裕听到这话,第一反应是身子往后缩,整个人表现出一种抗拒,被许遵敏锐地捕捉到。 “看来你是知道的。”许遵低声道,“你假装不知道,是害怕你媳妇儿跑了,还是害怕大家伙儿的嘲笑?你内心有恨的吧?” 王裕被人揭穿心事,目光跟淬了毒似的望向许遵,又突然意识到许遵的身份,于是又下意识地别过头去。 “你太恨了。所以你杀了韦大。”许遵声音幽幽的,宛如地府的判官。 “不是,不是。”王裕慌张地摆手,很是害怕这件事儿就这么有了定论,忙道:“我确实跟踪过他,心里想着给他套个麻袋打一顿,好出出恶气,可是我又不敢。有一天,我跟着他到孙寡妇的屋外,不久后,屋子里传来一些……那种动静,知州大人,您说这人该多丧心病狂,谁不知道孙寡妇是因他死的。后来,屋子里没动静了,我站了好久才敢进去,发现他已经死了。我以为他是马上风死的,心里就骂了句活该,后来越想越气,就把他的头摁进水缸里,终于出了口恶气。反正人不是我杀的,知州大人您可一定要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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