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折戟之地。 宗望向他夸耀自己:“一年前,郭药师把城池献给我的时候,我进城,发现路上都是死人,死人上面插着草标,也做一种肉吃,女人、小孩贵一些,男人便宜,但是胜在量大。郭药师把饿死的士兵也送给我,叫我赶紧分下去吃,不然要生瘟疫了。但你看它现在,我把它治理得多好!” 持盈说:“燕山的繁盛,并不是因为你的德行,大饥之后就有大疫,大疫之后就会有大治,就好像天下一样,分离久了,就会一统。这只是我的不幸,你的幸运。” 人死多了,粮食就够吃了。宗望难道会不知道这一点吗。 他对持盈说起了另一件事:“去年汴梁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你知不知道?连我都觉得这雪大。你儿子赵煊穿着盔甲上城巡视,下楼的时候被雪滑倒摔了个大马趴,像乌龟一样翻倒在地上,屁股着地,全东京的人把他们皇帝的丑态看得清清楚楚。” 他嘲笑赵煊,然而持盈的眼睛受惊一样眨了眨,他就猜持盈不知道自己儿子这么丢脸。 不应该对着父亲嘲笑儿子,但嘲笑赵煊让宗望感到很快乐。 他继续描绘赵煊的狼狈和虚伪,赵煊把自己的御膳分发给士兵,冰上结满了霜,官吏不许士兵吃,供起来,后来全部腐烂、臭掉,天太冷了,乌鸦都不出来收拾残局,流浪的狗过来偷吃,官吏愿意给狗吃,也不愿意给士兵吃。狗吃完了,士兵想把狗偷偷打死吃肉,但被抓了起来重打。 “因为你。”宗望微笑道,“你是属狗的,你们不能吃狗,还得供奉狗,对不对?不过这很好,我们也是不吃狗的,狗是很忠诚的。” 持盈当年的确颁布过这样一道诏令,他不许人吃狗,我是属狗的,你们杀狗不就是克我吗?但是很快就有人出来驳斥他,官家的父亲神宗皇帝属老鼠,难道天底下的猫都得死绝了吗?持盈一时语塞,只能罢手。 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喜欢狗,即使收回了政令,这种好恶也深深地根植了。 宗望说,他在东京城郊驻扎兵马,一把火烧光了东京城郊的民居。 他以自己丰富的经验教导持盈,进城之后要先杀人,杀的人多了他们就不会反抗了,你试图进入燕山的时候,如果让郭药师屠城,燕人就不会有力量来反抗你,而且这样一来,粮食就够吃了,也不会遭遇那么大的饥荒。 持盈说:“燕地陷虏二百年,燕人都是汉人,是我的子民,我依靠祖宗的德行奉行王师、收复燕地,怎么能够对他们进行杀戮?如今他们也是郎君的子民了,郎君不该把他们当成牛羊。” 宗望说:“所以你失败了啊!人死了还会再生的,又死不完,人和野草有什么区别呢?杀戮,是为了以后更好的治理。” 持盈只有一句话的回应:“此皆天意,天之弃我,为之奈何!” 他们走在市集上,来买东西的人不多。 宗望继续和持盈说,但其实持盈没有问他。 他在东京城郊外放了一把大火以后,城郊的的人逃到东京城内,赵煊收留了他们,把艮岳打开给他们住,把艮岳的树木拿来烧火,仙鹤、大鹿、鲤鱼,全部被吃掉。 赵煊派使者来问宗望,希望用钱赎回被俘虏的百姓。 宗望笑他想要得人心,不想让他如愿,就开了一个很高的价格,赵煊赎了几个,又发现赎不完。 就好像对你一样——宗望说——他怎么总是问价然后不买?一会儿要打,一会儿要和,没个准话!在战场上,最先死的就是反复无常的人。 和优柔寡断的人。 刚好是你们这一对父子的精准画像! 他们走到一个书摊上。 汴梁城很冷很冷,一边下雪,一边下冰雹,但女真人不怕这个,他们有的时候甚至需要在冬天打猎,他们可以蹲守在那里等猎物出现。 冰雹落在城池上,砸塌了一大块城墙,宗望已经准备好在那里进攻了,他的四弟宗弼都要冲锋了,可报丧使到了,带来了他叔父的死讯。 他隐去了冲锋未遂不谈,只谈那一块城墙。 他图穷匕见,对持盈说出了他的最终目的。 “我进入燕京之前,燕京就因为饥荒,连守城的士兵都饿死了,因此我得城不费吹灰之力;我进攻汴梁,汴梁就下大雪,如此大雪,胜过我二十万精兵。上天的眷顾在我,而不在你赵氏。我知道你以前说的什么‘悔罪’‘愿意朝见’都是骗我的假话,但你现在也可以多想一想,应该做什么。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燕京了。你总是往南边看,但什么时候有人来过?” 连大雁也没有。 持盈想,原来后面真的是南方,他有一种得意,分清东南西北的得意。 宗望要灭绝他的念想,可他知道——赵煊没有放弃他,那张脏兮兮的黄纸,又展开在他眼前了。 宗望搀着持盈,握住他流血的手:“你和我说,‘爱屋及乌’,你喜欢望舒,所以对我也有好感,这不是一样的吗?那两只燕子,我一路把它们带到燕京来,不正是喜欢你的缘故吗?” 持盈脸上的神色说不清是什么,他的衣服红得滚烫,是很靓丽的色彩,衬得他面色都好了很多,良久,他从嘴里飘出来一个字:“是。” 宗望就笑了,他带着持盈去买书,他知道持盈喜欢看书,燕京有汉人的聚集地,那里有很多古书。 持盈看起来对这些书没什么兴趣,但宗望盯着他,他就随手停在摊上翻了一翻。 可他的手很快停了一下,他的声音低低的,问摊主:“为什么不避讳呢?” 摊主抻着脖子看他手上的页数,无所谓道:“这是南朝的讳,我是燕人,不识赵皇,为何要避?” 宗望也过去看那页书,持盈带血的手指正点在那个字上,他问摊主:“这是什么字?” 摊主无所谓地回答他:“‘赵持盈’的‘盈’字呗。” 持盈把书放在一边,他发现了一个新的东西。 一本垫桌脚的书,书上包着几块碎布,应该是破得没法穿的衣服。持盈要那本书,宗望只能把桌子抬起来,持盈弯腰去捡那本书。 持盈拂了拂书上的灰尘,他又问了,他的神情是真的有点不解,或者说生气:“怎么把这本书拿来垫桌脚呢?” 摊主看了一眼书名:“这书有什么看头?谁听他的,谁就要完蛋!” 宗望探过身去,那是四个字,持盈说:“用它的人不好,和书有什么关系?” 摊主说:“你要你就花钱买。” 持盈看了一眼宗望,宗望花钱买了,但他不知道是什么书,但持盈面上的表情很悲伤,他就只能去问摊主。 摊主回答他:“荆王日录——王介甫的书,赵持盈听他的话,都听得完蛋啦!这种人写的书,不拿来垫桌子,还拿来擦屁股不成?” 宗望心想,完蛋了才好呢,他不完蛋,我哪能把他弄到手? 持盈对摊主说:“那是赵持盈不好,和他有什么关系?” 接下来持盈没有再买别的东西,他的神色很哀伤,无处宣泄,甚至有点委屈地和宗望解释,但并不是为自己:“这本书是很好的,是我连累了他,是我不好,他好。” 赵煊已经废除了这个人的王号,并且要将他移除出神宗皇帝的庙宇,皇帝是没有错的,错的只有臣子。 持盈想起月光洒下的夜晚,他对谁说话,他说我爹爹有荆王,你愿意做我的荆王吗?他们用将兵法,他收复了永乐城,陇右府,谁对他说,总有一天,燕云—— 燕地就在持盈的脚下,持盈绝对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到这里。燕人不爱戴他,他也连累了死去的先臣。 宗望隐约记得这个人,可这个人比持盈的父亲还要大很多吧?都死了多少年了?按理来说,持盈不可能认识他啊? 他没有办法给持盈回应,只是静静地垂眼看。持盈用包着书的碎布,试图把书上的封面擦干净一些,可他很快发现了布上有什么东西在爬。 持盈说:“这是燕山特有的虫子吗?我没有见过,有点儿像琵琶。” 宗望面无表情地把它碾死在封面上,又把碎布扔掉,他告诉持盈。 “这是虱子,你之前没有见过吗?” “啊?” 持盈的手仍然捏着书,傻傻的,表情有点空白。 他上哪去看虱子? 宗望盯着他,忽然笑了:“快去洗澡吧,不然它会爬到你身上去——”
第93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8 ======= 他们上了车,宗望还吓唬他,他说你只看到了一只,说不定好几只已经钻进你的衣服、头发里去啦,到时候你会浑身发痒,什么药水都不管用,得把头发都剃掉,你要做和尚了! 持盈吓得魂飞魄散,然而手上还是捏着那本书不放。宗望把他抱在怀里,解开他的头发抚摸,好像在很认真地翻找,但他只是在欣赏持盈的头发穿过他的手,好像丝绸那样,溜地一下就散开、滑落了。 持盈乖乖呆在他怀里,宗望就开心极了,哪怕持盈的头发里什么都没有,他也找了半天,找到车停下才罢手。 车停在他在燕京的府邸,或者说是“行宫”前,持盈头一回不要人扶就跳下车去洗澡,头发一扫一扫地垂在腰上,好像一块幅巾。 宗望在外面等他,持盈出来的时候又是一身销金红襕袍,靓丽光明,闪耀一室。 宗望觉得最近好像天天看他穿红色,就顺嘴说了一句:“这红色你过去二十年还没穿够吗?” 南朝的皇帝常朝服不就是红的吗?红衣服穿在持盈身上亮而秾艳,他想这是一种故国之思,宋朝崇尚炎德,非要这么作态就作吧,他准备给持盈多做几件。 可没想到他这个心血来潮的问题,让持盈的睫毛急速颤动了几下,甚至带有点儿惊慌地说话:“不能穿吗?” 小心翼翼的。宗望没有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没有啊?” 可持盈已经闪入了内室,隐到了屏风后面,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身很浅的蓝,容色一下子就黯淡了。 宗望忽然觉得坐立难安,他想持盈的做法没什么不对,可他就是觉得很难受,持盈惊恐地看向他,但他不就是得要持盈怕他,要持盈死心吗? 可持盈像一只惶惑的鸟,宗望又想,持盈是很脆弱,很脆弱的。 他开始观察起持盈的惶惑来。 持盈是很乖的俘虏,不让人操心,他不会想着去死,也不会惊叫、大骂,他很听话,宗望那天对他穿红表示了不喜以后,他就没有再穿红色,一种无声的顺从,宗望让他继续穿红好了,但他还是穿别的颜色。 宗望就派人找裁缝做了很多很多的红色衣服,袍子、袄子、褙子、氅衣……持盈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是他的了,红色又怎么样,那是他给持盈的,连耳环都是红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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