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孟怀晋好笑地看着他,却意外地放出路来放他离开,只是指指后脑位置,语气古怪道:“不过要是能想起之前的事,大概就能印证谁在欺瞒,谁在实话实说,不是吗?” “或许,你可以尝试取出郭宣放在你后脑中的银针。” 阿城几乎是逃一般地回到城内,心里只想回到帅府。 但离帅府一步之遥时,阿城看着眼前森严的府邸,不知为何突然有种陌生感。 他,真的属于这里吗? 阿城也不知道在帅府面前站了多久,但最后他没有选择走进去,而是找了一家鱼龙混杂的医馆,让大夫帮忙取出后脑中的银针。 大夫先是奇怪,但见钱眼开,不多问。 最后,大夫还真在他后脑取出了三根特制的银针。 随后不一会儿,阿城便开始头痛欲裂,空白的脑海中仿若涌进澎湃巨浪,刻意被隐藏封锁的记忆随之而来,冲击着阡州三年来的每一个朝夕。 阿城…… 十七…… 或许,其实世人更应该叫他曲斯远,那个永不能得见天光,却是一切起点的名字。 “品超斯远,云飞而不碍空。” “有杕之杜,其叶菁菁。” 年幼时,父亲总会抱着曲斯远和妹妹,一遍遍念叨他和妹妹名字的来源。 只是曲斯远年纪尚小,并不十分懂此话深意,只关心母亲今日是否烙了糖饼,妹妹是否学会了喊兄长,还有怎么绕过街头那只爱咬人的大黄。 再大点后,妹妹不仅能喊兄长,还能做一条小尾巴,他到哪里,妹妹就跟到哪里。 “曲菁菁,不许老跟着我!烦死了!” 正是逗狗撒欢的年纪,他更喜欢和街头年岁相仿的男孩们玩,不爱搭理自家妹妹,觉得她跑得慢,总觉得她麻烦。 但是妹妹从来不听,怎么说都没用,坚持死皮赖脸地跟着,还总会在小荷包里揣几颗糖,半路再分给兄长和自己。 某天,他实在烦急了,便将妹妹荷包直接丢到小溪里,转头和伙伴们跑开去玩。 因为他知道,那个小荷包是母亲缝的,妹妹很喜欢,所以扔进小溪里,妹妹肯定要去捞,暂时管不了他,况且小溪水浅,不会出啥大事。 但他忘了,妹妹一贯身体不太好,又正值深秋,水冷刺骨。 等到他玩够了回家,妹妹却已经躺到了榻上,高烧不退。 母亲急得扇了他一巴掌,他这才反应过来,知道闯了祸。 “兄长,我会死吗?” 妹妹烫红的小脸窝在被子中,整个人恹恹的,但眼睛却睁得很大,都舍不得眨一下,紧紧盯着他。 因为就在前几日,隔壁人家的小儿子便是因为高烧不退,最后溘然早夭。 “不会的,不会的!” 他紧紧抱着妹妹,心里非常后悔和害怕,总觉得妹妹比隔壁那家小儿子身体差多了,很可能离开得更快。 “兄长不要再抛弃我了。”妹妹揪着他袖子,泪汪汪的。 他忙握住妹妹手:“我是你兄长,我怎么会抛弃你?” 妹妹这才稍微放心,从小荷包里摸了颗糖递给他,讨好道:“兄长说话算数啊。” 他愣然握着糖,第一次除了在父亲揍他时,惊天动地地嚎哭起来。 年少对死亡,总是格外恐惧。 他不再去找伙伴玩,也不缠着母亲烙糖饼,只默默守着妹妹。 母亲看在眼里,想解释什么,但父亲见他难得这般懂事,便对母亲笑着摇头示意。 直到一整个冬天过去,他看着又能吃又能闹,却赖着不肯起的妹妹,终于后知后觉过来什么 ——或许一开始确实受了风寒发烧,但后面绝对都是装的。 “曲菁菁!” 随着一声怒号,兄妹两又回到了之前的相处。 只不过,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他嘴上虽然任旧嫌弃,但再也没有丢下过妹妹。 “我去,曲斯远,你整天带个累赘娘们,不嫌麻烦啊?” 昔日的伙伴嗤之以鼻。 “切,你们懂什么?”他将一颗糖丢进嘴里,美滋滋的,“我有妹妹带糖吃,你们有吗?” 伙伴们无奈翻白眼,有的当天回家也问爹娘要妹妹,直接被削了一顿。 不过再大些后,本着男女有别,他很少带妹妹去鬼混了,自己也收敛心性,开始将更多的精力放在读书习武上。 渐渐地,他开始明白世间运转的道理,苍生黎民的艰难,开始理解早出晚归的父亲,还有从无怨言的母亲。 “曲斯远,没必要这么刻苦,你看如今朝堂结党严重,没门第没出身根本混不出头。” “就是啊,你爹不过是个百芳县的小县令,我爹更不用说了,就是一里长,哪里敢奢求功名富贵啊?” “不如混吃混喝,开心平安过一辈子吧,总好过碌碌一生不得志。” 昔日的伙伴们也都悄然长大,却选择了与他完全相反的道路。 他并不规劝,只予尊重,然后继续跟着父亲步伐,走自己认为对的路 ——那怕位卑权轻,也当忧国忧民;纵使前程渺茫,也应鞠躬尽瘁。 “兄长,你和父亲越来越像了。” 妹妹拖着腮帮子,看着他若有所思。 他问:“哪里像?” 妹妹道:“看书时像,练武时像,连想问题的时候都像,还有……” 见妹妹故意打顿,他便顺着追问:“还有哪里像?” 妹妹嘿嘿笑道:“还有那股倔劲啊,你都看手里书看了一个月了,还纠结在那一页呢。” 他闻言跟着笑了,却很快又皱眉叹气 ——事实是,他并非纠结于书中内容,才迟迟不肯翻页,而是心有所虑,才没将心思放在书上。 他虽年少,却少年老成,开悟早,看得透,自然烦劳也多。 这一年,正是元景七年,曲斯远十岁,妹妹七岁。 彼时朝中暗流涌动,一场腥风血雨正在酝酿,虽百芳县远离帝都,但曲家父子已然敏锐地觉察到了不对。 曲父最初的打算,本是明哲保身,但事态的走向却往往出乎意料。 七月,包括百芳县所在的整个华北道,遭遇大楚开国来的最大旱灾。 庄稼尽数旱死,所有井河枯竭,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都开始迅速衰竭,而朝廷却根本没有精力和财力恢复生息。 九月时候,百芳县所在的干旱重灾区,已经到了树皮都啃食殆尽的绝境。 曲父看着跪在府衙外,那些面黄肌瘦、满眼恳求的百姓,终究还是不顾一切,打开了粮仓。 因曲父带头,周围几个犹豫不决的县令也效法追随,开粮仓赈灾。 “私开粮仓是重罪,曲家大概是要折在我手里了。” 曲父抱着妻子儿女,仰天发出一声长叹,他并没有后悔,但他对家人确实有愧。 “你认准的事就去做,不用顾及太多,我会追随你的。”曲夫人紧紧握住丈夫的手,以作安慰,但低头看向两个年纪尚小的孩子时,却也不由悲从中来。 很快,降罪诏书便先赈灾巡察使一步,到了百芳县府衙: 曲父不日枭首示众,其余曲家男丁为奴,女眷充作官妓。 他救了万余百姓,却唯独救不了自己和家人。 最后,曲夫看着相濡以沫的妻子,为了两个孩子,不得以做了最后博弈。 曲斯远永远忘不了那场将旧宅烧为灰烬的大火。 父亲一身鸂鶒青袍官服,自缢于书房横梁上,母亲则一头撞死在柱子上,殉情而去,随即管家按之前父亲所交代的,用一把火烧了整座旧宅,带他们兄妹两人连夜离开百芳县。 直到这时,曲斯远才知道父亲的打算 ——宁可背负拒不认罪的恶名,也要送他们兄妹离开,永不为奴为妓。 他们顺利到达隆州城,并找到了父亲生前挚友李达。 曲斯远抱着哭了一路的妹妹,以为终于有了希望,但没出几天,他就意外发现,管家在李达劝说下,已经决定将他们送去请赏。 容不得犹豫和感伤,曲斯远带着妹妹逃出生天,离开隆州城后一路向南,好不容易才摆脱李达的追击。 但到底是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又是罪臣之子,很快便沦落到了流民之中,随其逃命谋生。 开始时候,曲斯远与大人们一起沿路乞讨,还能勉强有口吃的给自己和妹妹,好歹有个活头。 但麻烦很快就来了,继承母亲美貌的妹妹被流民中的一个痞子盯上,想要将她卖去青楼换钱。 无奈之下,曲斯远只能含泪划破妹妹脸颊,以做活命的权宜之计。 这样流亡大约三个月后,华北道迎来了第一场雪,势虐风饕,仿佛要吞噬一切。 而流民也终于到了华北道和华南道接壤的地界,贯来沉默麻木的一张张脸上,竟然都有了几分喜悦,因为他们都听说华南道富足,逃到那边说不定就能吃上饱饭。 “兄长,我饿。”妹妹趴在曲斯远的肩上,有气无力。 曲斯远将最后一块饼递给她,心情也跟着流民高兴起来,道:“再坚持坚持,我们很快就能到华南道。” 但是,所有的流民都没能跨过那处两道交界的山谷。 当他们欣喜地走入谷口时,等候已久的官兵出现,进行乱箭射杀。 曲斯远走在后面,很快察觉不对,当即背着妹妹转头就跑。 他也不知道跑了多远,只记得等他筋疲力竭时,已经身处白茫茫的山林之中。 天际的冷太阳已然落下,夜幕即将降临。 他小心将妹妹放下,在附近找了树枝生了堆火,又用随身带的小铁锅融了雪水给妹妹喝。 “兄长,我好饿。” 妹妹靠在他的肩上,艰难地咽下一口雪水,声音十分虚弱。 其实曲斯远也没有什么力气了,走到这里全靠一口气撑着,但他还是温柔地抱着妹妹,安慰道:“再坚持坚持,兄长一定给你找到吃的。” 妹妹从来都相信他,闻言乖巧地嗯了声,便靠在他怀里睡下。 但是荒郊野岭,又冰天雪地,哪里会有吃的呢? 曲斯远趁妹妹睡着后,将自己衣袍铺在火堆旁,将她小心翼翼放下,然后自己带着刀和沿路采摘的止血草药,到了旁边一棵大树下。 他们一定会活下去的,一定会。 曲斯远咬咬牙,将一根木棍塞到自己嘴里,然后撩开自己里衣,在寒风中露出自己腰腹。 等到腰腹被冻僵后,曲斯远举起刀,倏地朝自己右侧肚肉割去。 片刻后,曲斯远嘴里的木棍直接被咬折,满头冷汗涔涔,几乎就要昏厥。 但他将草药覆上后,简单包扎,便爬着回到了妹妹身边。 不多时,火堆上的铁锅发出咕噜声响,淡淡肉香飘开,曲斯远摇摇睡着的妹妹,高兴道:“我找到吃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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