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是他的先生啊,是一人之力自大内高手中救出他的先生啊。 因此当先生对他露出一如朝臣一样谄媚的神情时,他惶恐, 不安, 彷徨,无措…… 不仅仅是不敢相信曾经相依为命,教他知书明理,助他夺位登基的先生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 更怕,赵景玄会骗他…… 武阳山那一刀过后,痛彻心扉。 可疼痛之余,也让连楚荆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 那时候开始, 他就知道自己大概是彻底离不开赵景玄了。 两人这些年之间的沟壑,自然不是朝夕可填平的。 可现实惯了, 连楚荆也心存幻想。 于是他想,若赵景玄送回来的齐念安就是先生,两人之间所隔的山海,是否能变得稍稍不那么远。 那只要自己愿意多走几步,再多走几步…… 两人是不是就能够不再仅仅望洋兴叹。 他当皇帝这么多年,什么都学会了,唯独断情绝爱,他做不到,也实在不喜欢。 帝王无心方能成事,可这位置本就不是他想坐的。 因此就那么一次吧,连楚荆想。 当赵景玄以为天衣无缝的证据一桩桩被呈到连楚荆面前时,却不知道天衣无缝,才是最大的破绽。 可那又怎样呢? 连楚荆那颗常年被埋在波橘云诡阴暗里的心,在赵景玄的浇灌下生出芽来。 盛放之下,他便再也不想回到暗无天日里去了。 因此越到后来,他便越不想去知道那个所谓的真相。 自欺欺人也好,作茧自缚也罢。 自他在赵景玄腰上一笔一画刻下自己的名字开始,他便不再不在意这个所谓的真相了。 也算是给自己和赵景玄留下最后一条退路。 可今日姬宣这句话让他心底腾起一股恶寒,就像一条盘踞在心底冬眠的毒蛇,突然苏醒后,在他四肢百骸肆意游窜。 他可以将赵景玄留在身边,即便也许对方总有一天东山再起,也始终是最大的隐患。 可如果……赵景玄真的在骗他呢? 如果他向前的脚步,真的无法跨过那道隔着先生的鸿沟呢? 连楚荆不敢想,也不愿想。 因此他只是沉默着,长久地沉默着。 “你又算什么东西?陛下不信摄政王,难道信你不成?” 见连楚荆没说话,倒是站在一边的乔二开了这个口。 乔二一个自小地方爬起来的,未尝不知道主子说话时没有他开口的份儿。 然而这时候这不讲规矩一句话,倒是来的恰到好处。 明枪暗箭都被挡了回来,姬宣却是面不改其色地乜了乔二一眼:“陛下身边的狗,倒真是护主。” 乔二年轻气盛,闻言脸色更冷,手中的匕首掉转刀锋眼看出手,才将姬宣不怀好意的眼神逼了回去。 连楚荆端起茶杯,小抿了一口,眼神落向了窗外。 时间差不多了…… 正想着,门倏地一下被冲撞开,一批批训练有素的黑衣人鱼贯而入。 一群人动静极大,屋内的几个人却动都没动,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为首的那个一头棕黑卷发,噗通一下单膝跪在连楚荆面前,正是多日不见的鲁朔。 “来了?” 连楚荆从容开口,挥挥手命人起来。 鲁朔复行一礼,方垂首立在连楚荆斜后方:“林远已经关起来了,另外姬宣那些人都就地斩杀了,只留了几个领头的。” “马上过年了,朕让你动静小些,怎么,忘了?” “做得隐蔽,斩杀之后立马让人拉到城郊掩埋了,无人看见。” 连楚荆闻言,这才点点头。 “卷宗呢,找到多少?” 一旁低着头的乔二听到这话有些茫然。 前不久小皇帝将他带过来时,还分明说什么卷宗都在这一带。 可现下他们人分明在这里,又去哪里寻那些所谓的卷宗。 “如陛下所料,姬宣将那些人的卷宗分散藏匿,只大概找到了十之四.五,还多是些不算重要的人。 我们原先确定的那批人,身份较为高些,倒为出现在卷宗里。 因此,臣猜测,最要紧的那些人的卷宗,应当还是在这里。” 两人一来一往,丝毫没将姬宣放在眼里的样子。 姬宣面上有些挂不住:“陛下在这里的这些时候,就是为了留时间将大衍宗那些分散的信徒都找出来?” “朕的心思你能猜出不少,按理朕也算失了先机。” 连楚荆说着放下手中的杯子,因寒冷而微微发白的手虚虚指了指姬宣身后: “你说朕自信,分明知道朕今天会来,身边却不放一个人,你何尝不比朕呢?” 姬宣闻言笑了起来:“看来陛下等了这么久,也是想看看在下究竟还有什么招?” “也不尽然,乌孙那边,阿米娜那个废物兄长在你的扶持下,转眼收拢了不少势力。 此时乌孙的汗王垂垂老矣,若乌孙动荡过大,会影响大兴北方的安定。” 姬宣挑了挑眉,眼角的细纹稍稍舒张:“陛下这是,想让我帮你,助阿米娜夺权,稳定乌孙内部势力?” “呵。” 连楚荆闻言也是笑,眼里显出几分玩味,嘴角下压间透出几分寒意。 “非也,不是帮朕。 是若你识相,朕便不将你的尸体拿去喂狗,免得脏了狗的嘴……” “你!” 姬宣眼中愤怒迸发,只是脚还未伸出,连楚荆身后乔二和鲁朔便已然上前一步,逼得他不得不退回去。 姬宣深深吐出一口气,白茫茫的雾气一时间蒙了他的神色,再消失时,便已然不见了方才的怒气。 他嘴角再次微微抬起,装出来的温润,多少有些牵强。 “那陛下何不现在就杀了我,还徒留着做什么?” “你这人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陛下总是要问你话的,难不成还是留着你惹人厌烦?” 乔二见这一屋子的聪明人,拐弯抹角地不将事挑明,不若就由他当这个傻子。 姬宣没理他,自顾自道:“鲁大人原一直被派去接待乌孙使团,现在看来,大抵也是那时候便插了奸细进去。” “陛下这样的自信,一则源自林远被擒,因此陛下笃定我手里虽还有人,却不至于能翻起大风浪来。 二则陛下手中人马看似分散,实则合一,又将卷宗找了大半,此等隐患看似也除去了。” 连楚荆拢了拢衣服,注意到对方说是隐患看似除去。 对方将现在的情势分析得透彻。 可自进来起,对方似乎始终笃定自己杀不了他。 对方一定知道什么关于自己求而不得其解的问题,也一定还留有后招。 连楚荆不愿自己看上去太过急切,可事关赵景玄和先生,他实在一刻都不想等下去了。 正此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巨响,鲁朔第一时间将连楚荆护在了身.下。 巨响一声接着一声,一下连着一下,连楚荆觉得地面仿佛都在颤抖。 耳边的轰鸣响了许久才停下来,连楚荆推开护着他的鲁朔站起来,眼睛有些发红。 门外此时已然乱做一团,惊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鲁朔行了个礼奔了出去,正撞上一个来报情况的矮个子男人。 那男人被鲁朔冲撞出去,又快速爬了回来,跪在连楚荆二人面前:“参,参见陛下,鲁大人。” 见他这慌张的样子,连楚荆心觉不妙,便听人战战兢兢道:“陛下,不,不好了,城南和城北的两个军.火库受袭!” “什么,你说什么?”鲁朔情绪激动,伸手将人从地上捞了起来。 那人个子本就矮,此时被从地上捞起来,勒得面色通红,眼看呼吸不上来。 “鲁朔!” 连楚荆的轻斥让鲁朔如梦初醒,震惊之余将男人放了下来。 “桩桩件件,都给我说清楚!” 那男人在地上咳嗽了一阵,又两股战战地爬起来跪好:“今日我们的人大多被带离,且城南城北两个军.火库一向隐蔽。 莫说寻常百姓,就是当朝武官,也少有能短时间内大规模带人摸到的。” “你是说,我们出了内奸?” 连楚荆闻言,突然想起些什么:“林远手上是京都布防图?” 鲁朔愣了一下,才总怀中摸出一个锦盒来递给小皇帝。 盒子里赫然放着的,正是京都布防图。 看到这里,不必想也知道这究竟是谁的手笔了。 连楚荆命人出去:“这两个军.火库的存亡事关京都安危,就是豁出去了,也不能失守!” 方才鱼贯而入的人此时又潮水般退了出去,屋内一时间又只剩下了乔二,连楚荆,姬宣三人。 方才屋内混乱,姬宣一直就站在一边。 此时人都出去,连楚荆才看见对方脸上的讥笑。 “陛下是不是很疑惑,分明林远手上的京都布防图还未落到我手里,我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这军.火库的位置呢?”
第九十六章 连楚荆心里咯噔一下。 他知道, 他当然知道。 军火库一向是机密,一向准进不准出。 除了赵景玄,京都内又有谁还会知道这军火库的位置呢? 连楚荆摇了摇头, 将自己这想法拼命甩出了脑中。 不会的…… 姬宣的话只是在挑拨离间罢了,并无实证, 仅是诬蔑。 不会的…… 虽说他对自己的布局自信, 可兴许还是被人钻了空子也未可知。 赵景玄不会背叛他的, 往前的嫌隙皆已过去, 他是要跟人好好过一辈子的。 那人愿意为他铺路, 愿意为他捱刀, 身上的伤都是为了他而受…… 赵景玄一定不会背叛自己! 连楚荆脑子中一片混乱,垂眸抬手间竟不觉脚步一颤。 乔二连忙上前将人搀住, 却被对方狠狠甩开。 日落西山, 夜幕将临,冬天的日头落得格外早些。 外面的火光照上小皇帝微红的唇和白得过分的脸,将人衬出艳.鬼般的颓艳。 姬宣见人的样子暗暗咂嘴,冷哼了一声。 皇帝如何, 多智近妖又如何? 再怎么如谪仙临凡, 左不过也只是一个凡人。 既是凡人,就免不了挣扎在泥泞的红尘中,也免俗不了一个情字。 任小皇帝再怎么算,也算不到自己的一番谋划毁在自己托心寄情的枕边人身上。 姬宣想着笑意渐深,便知道小皇帝已然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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