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木法沙牵绊着贺牗不放,挑衅之言全被谢长松听了去,什么“你们文朝的文官都比女人还美”。当然,盛鸿祯自然也厌恶这样的话,只是他当时对二人都没个好脸色,如今却又觉得木法沙多少有点吃了读书少的亏,不会形容人。 贺牗而立之年不蓄须,一张脸白净,容貌算不得出众,但与今夜的明月相得益彰,莹润如玉,眉宇间尽是文人特有的雅味,其间还掺了点慵懒,出奇的勾人。 身居相位,又是小皇帝的老师,盛鸿祯自然不会在气势上输了谁,话尽于此,便也没什么可顾忌的,故意变了脸色,看似不悦反问:“你又待如何?” 踢球的话术反而将贺牗问住,他为难沉思,不知是不是过于紧张,突然开口,“八哥的话是我教的,带刘望拜访你也是怀着私心,铜钱是你登科及第亲手撒的喜钱,诗集也是我一点点收录,胡子是我扯的,便连救你都是私心作祟……” 他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越说越偏的厉害,当真是神智离了脑袋。盛鸿祯听的一个脑袋两个大,倏地训斥道:“贺儆言,这么多年,我原本以为你会变了性子,没想到还是这般拘着。有本事藏了这心思多年也没个胆量搏上一番,此等耐性叫人甘拜下风。” 许是没想到有一日盛鸿祯也会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出来,贺牗那些话被打断再也接不上去,慢慢平静下来。 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褪去稚嫩,虽然对待情爱之事亲涩如初,却也终究带着一丝稳重。藏了许久的心思被挖出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让他长舒一口气。 “明湛,你在激我。” 贺牗犹豫了一下,半是试探的更靠近一些,还带着酒香的唇落在对方眼角,小心翼翼地仿佛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 所有叫嚣着的情态克制的内敛,化作如水般温和。 “那我做与你看。”他说。
第47章 私铸 似乎有什么东西因为一场饮酒无形之中变了,或许是消失许久又回来的坦诚。 贺牗难得不再装的懒散无形,卸下那张面具,前所未有的轻松。 前半段饮的朦胧,后半段却是又说起了朝堂之事,对于贺牗方才那放肆的举动,二人默契的选择心照不宣。有的时候,沉默即是最好的回答。 “如今之朝堂和世道,只怕不剩多少安稳时日。” 一壶酒见了底,盛鸿祯逗弄贺牗的那点兴致也收敛起来。 贺牗手里的最后一杯酒到底没喝,怕自己当真醉了说不清楚正经事。 “顾七的死,秀才王世昌,木法沙被杀,你宅邸失火……”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毫无关联,实则疑点重重。要说是谁,估计心里都猜的八九不离十,可是重点在于对方的目的是什么。 思虑半晌,贺牗突然顿悟道:“顾七的死是顾宣武以退为进,一旦那个王四奎没了利用价值,王世昌恐也会被灭口。至于木法沙……挑起刺真与我们之间的战火,奸臣惯会趁乱牟利,顾宣武想谋的断不会是小利,富极贵极,军饷之流已入不了他的眼,那便只有皇位!” 他抬头,却见盛鸿祯神情自若,不禁喃喃,“你早猜到了。” 是肯定,并非疑问。 “不错。我宅子失火恰巧在取禁烟火之日,只怕他们连推托之词都想的妙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托儆言的福,鸿祯安然无恙。” 说到失火,盛鸿祯终究心怀有愧,语气不可察觉的放轻了些。 贺牗没注意这点儿变化,倒是因为方才话里一句“人算不如天算”想起一件陈年往事来。 “明湛可还记得先帝时,一位大师预言?” “你是说那件事?” 盛鸿祯也霎时记起来。 多年前的旧事能让他们记清楚,不是因为他们记性多好,实在是当初那件事闹的风风雨雨,上至先帝和百官,下至百姓无不在谈论。 先帝病倒的那年除夕夜,有好事的官员举荐了一位先生,说是事事算的准极,出神入化。总之举荐之语说的天花乱坠,先帝暮气沉沉之年,又抱恙在身,多少有点寄托在这些事物上的心思,便让那位先生当着面算文朝气运。 若说聪明些的,都知道这个节骨眼话要往好了说,可也不知那算命先生是不是榆木脑袋,三枚铜钱哐当当一响,卜出来一个大凶之卦,他却也如实说了,无非是文朝气运将近,大厦将倾之类,先帝大怒,当即将算命先生和那位好事的官员拉出去斩首。 好好的除夕夜,闹出那般晦气的事来,百官战战兢兢不敢言语。先帝下令不许再议论此事,可卦言还是满天乱飞,人心惶惶,闹腾了许久。 盛鸿祯不屑,“信鬼神之说,不如信己。你信?” 贺牗却是笑了几声,说不出是嘲弄还是什么,忽的神神秘秘俯身道:“信不信另说,儆言倒是也会上一些。” “你会些什么?” 他藏着掖着,盛鸿祯也配合默契,作出十分有兴致的模样来。 贺牗手臂抵着石桌,拉长了音唤六出。 想来他没事就唱上几嗓子醉太平,一介文人,嗓门倒是不小,六出守在外头听的清清楚楚,见怪不怪的赶来,却被告知寻三枚铜钱来。 等六出的时间,贺牗才勉强透露,“小六壬与铜钱卦都会上一些,不过既是说起那件陈年往事,今夜便用铜钱。” 一开始盛鸿祯以为他又是说些胡话玩,然而六出当真寻了铜钱来,贺牗更是撩起衣袖,十分有模有样,他便也露出几分正经神色。 三枚铜钱的刻字和大小具是一样,贺牗将铜钱放在掌心,两手拢起摇晃,铜钱咣当当的声音一如当年那个点了脑袋的算命先生。 过了片刻,贺牗松手任铜钱落在桌上,旦见两枚刻字朝上,一枚背面朝上。如此动作重复六次,才得卦象。 贺牗琢磨片刻才说:“明湛请看,坤六断,艮覆碗。坤在上,艮在下,此乃地山谦卦。” 他又让六出寻了纸笔和蜡烛来,在纸上画出卦象,详细解说:“自下而上看分别为初六、六二、九三、六*、六五、上六,而上六为动爻……” 虽说鬼神之说不可全信,但总有些意思,六出和玉喜,哪怕盛鸿祯都凑近了看,见贺牗故意揣着,盛鸿祯适时问:“何意?” 贺牗有些得意,老神在在又写了几个字: 亨,君子有终。 “上六为动爻,便主要依据上六来看,卦词为‘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此卦吉利平安,甚好。” 不信归不信,人都是爱听好话的,也算个图个吉利。六出和玉喜都显出喜色来,贺牗将几枚铜钱在手里来回倒换,等着盛鸿祯夸奖一番,未待对方有动作,自己倒慢慢停下倒换铜钱的动作变了脸色。 盛鸿祯立即察觉不对,“怎么了?” 贺牗看了他一眼暂且不言,顾自将铜钱依次铺在桌子上,每一枚都拿在两手掂量比较,过了一会儿才确定般,对着其中两枚铜钱端详。 “这钱有问题。” 他说要这句话,便把钱递给盛鸿祯。 二人都是在朝为官的,多多少少对这方面了解一些,他不说,盛鸿祯也自能看出。 盛鸿祯疑惑接过,同贺牗般观察片刻,果然看出不对来。 “这两枚钱重量似乎轻上许多,背后边缘不齐,钱孔不规整,字迹也有些模糊,不是官铸钱,是私铸钱。” 谁都没想到,一件鬼神之说的小事牵扯出私铸钱的事来。这事可大可小,私铸钱自先帝时便禁的厉害,民间作坊只要发现必被查封问罪,虽说总有漏网之鱼,可也无伤大雅,影响不大,然而六出随手找来的三枚铜钱有两枚是私铸钱,这几率也太大了些,更何况还是在京城的天子脚下。 二人深色忧心忡忡,贺牗严声道:“六出,将家中铜钱全拿来。” 六出知晓事情大了,依照主人家的话把现有的铜钱全找了出来,同玉喜合力放在石桌上。 不大的石桌被铺了个满满当当,贺牗和盛鸿祯十分默契的一个个查看,将这些铜钱分成两堆。 天边隐隐窥见亮光时,贺牗眼中不见疲色,满是震惊,与盛鸿祯对视一眼道:“竟有半成是私铸钱。” 盛鸿祯叹息,“我朝被那些蛀虫究竟啃食到了何种地步……”
第48章 妙计 皇帝最看重什么?权,钱。这两样有一样落在别人手里,皇帝的位子都会坐的挝耳挠腮,夜夜睡不安稳。偏偏他们辅佐的这位小皇帝可以说是一样没握在手里,眼看刺真叫嚣,隐隐有动兵的趋势,说不好还要在银钱上大出血。 盛鸿祯没再睡,也睡不着,早早换了官服就要进宫。贺牗却还像没心没肺般翘着伤脚笑他蹼头没扶正,惹的玉喜十分不待见的白眼一翻。当然,六出又给翻了回去。 待盛鸿祯一走,贺牗才敛了笑意,脸色愈发的暗沉,进书房中快速修书一封递给六出。 “按之前的规矩办。” 六出接下信问:“可盛相已然进宫,又何必……” 未待他“多此一举”四个字说出口,贺牗抬手止住,“此前已诸多被动,而今事关重大,需早早布局。” 文朝的太宗皇帝靠起义接管这江山后,想着动乱后绝不能再劳民伤财,便延用的前朝宫城,并未重新修建,只做了一番修整,连扩建也不曾,是以并不显得奢侈。 眼下时分还未完全亮堂,星子如棋子散落,整个天空便如一个巨大的棋盘,这般看来,倒十分的“热闹”。 “盛相,陛下请您进去。” 福安自丹墀阶上疾步而下,半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全拢在蹼头里。 也不知还没到常朝的时辰,盛相进宫做什么,还是用的先帝给的特权,否则哪怕他挂着金鱼袋,守卫也是不会给他开城门的,不合规矩。更何况他的皇帝主子睡的正香,硬是被薅了起来。 盛鸿祯没按规矩来,赵献也干脆没按规矩办事,干脆在寝宫见了。 朱漆木门将将开了一扇,门外侯着一排端着梳洗物什的内侍,见了盛鸿祯,也只是弓着腰默不作声。 福安打头,先进了寝宫,还没绕过双面刺绣的屏风便道:“陛下,盛相已至。” 过了片刻,里面才传出个慵懒的声儿。 “盛相进罢。” 这嗓音稚嫩中带着变声的沙哑,从称呼上看还有几分不悦。 哪怕是皇帝,被人从床上薅起来也有个起床气的,更何况现在还没到四更天。 慢慢绕过屏风,盛鸿祯才看清赵献的模样,头发披散,由着内侍整理玉革带。他今日着的是象牙白圆领,朱色内衬领口衬着那张脸,有种说不出来的清冷。 来时略急,而今见了面,盛鸿祯反而不急了,行了礼,等赵献坐着盘发才细细说了私铸钱的事。好在小皇帝虽然有起床气,倒还知道尊师重道,命人给盛鸿祯赐了座。
43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3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