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峻拖来一把椅子,在李棋身旁坐下,兀自叙说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左峻将要紧的事交代完,李棋却没力气做出任何反应,只定定望着空里。 “如此一来,你便可一步登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不算屈了你的才。话又说回来,即算你秋闱得中,也能侥幸通过我吏部拣选,在这官场上,总得从低处往上爬,没有一夜之间封侯拜相的道理……” “我不想当官儿!我不稀罕!”李棋喊道。 “你终于肯开口了。方才老夫交待的事,你可都记牢了?” “我不进宫!你杀了我吧!不杀我,等我出去,便一头碰死在你门口石墩上!”李棋狠狠地说。 “男儿读书取仕,不就为出人头地、青史留名?老夫也是从寒微处……” “我不是!我不想!” “怎会不想?想必李镜待你不错,你离开他,千里迢迢来应试,难道是不是为求功名?” “我就不该离开我家公子,来这吃人的长安!应这倒霉的鬼试!”李棋总算有了些力气,他涕泗横流,哀哀泣道,“我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站在他身边……” 左峻无言以对,深深叹了口气,突然凑近他耳边幽幽说道:“你家公子的生父,可是梁王李越?” 李棋闻言一愣,转眼飞速思考,片刻后便恍然大悟。 左峻见他一脸错愕,疑道:“怎么?你家公子并不知情?李媛自尽,不是为遮掩此事?” 李棋迅速合计道,公子的确不知自己才是皇长孙,吴郡王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声张;唯有靖王,此事一旦传扬出去,靖王便又多了一层谋害他家公子的动机! 左峻似乎看出他在想什么,沉声道:“如今龙困于渊,哪天老夫这把老骨头散了,谁还能保你家公子平安?” 李棋闭目思量片刻,突然手脚一摊,放声大哭。 左峻知道事已成了,便悄然离去。 来人为李棋换了几次药后,将他从案板上搬下来,移到一床窄榻上。身上的疼痛一天天消减,又或者只是他渐渐麻木了。他的眼泪早已流干,每日只呆呆盯着屋顶。起初每一次闭眼,他都抱着一丝希望,说不定再睁开眼时,会发现自己仍睡在公子怀里。可这场恶梦好像永远不会醒了。 想来省试之期已过,公子为他谋划好的光明坦途如今恍若隔世,他的人生,因这一刀不可避免地走上了从未设想过的歧途。委屈,不忿,懊悔,怨恨……所有这些激烈的念头在心中百转千回,最终归于徒劳。他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卑微的指望——总得给公子带个信儿,公子还等着他回家过年哩。 这天一早,门被推开,耀眼的阳光照进来,刺得他抬手遮住双眼。 “不能再拖了,今日你便去吧。”左峻的声音传来。 这些天,李棋想通了。此身已残,若不做此事,这辈子就废了。进了宫,若上天保佑,总还有机会能再见到公子。 他缓缓支起身子,双腿垂在床边找鞋。左峻叹口气,在他身旁坐下,一只手臂揽住他的肩头。 “孩子,我知道你是个极聪明的,无需我多言。”说着竟哽咽了,“老夫对不住你,对不住你父母亲人,也对不住你家公子……” 听到“公子”二字,李棋已哭干的双眼又湿润了,酸咸泪水刺得眼睛生疼。 左峻掰过他的脸,用自己的衣袖为他擦拭眼泪:“你进了宫,再用这姓恐招人眼目,从今日起,就改回原姓吧。你姓韩,名叫韩棋。可得记住了,万万不可再提‘李’字。”左峻紧紧搂着他,过了许久,才把手收回来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 李棋刚要跟着下地,左峻突然一甩衣襟,跪在他面前。 “老夫无能,无力救主,只能将这千金重担,转托给你。”左峻弯下腰,结结实实给他磕了个头,“请受老夫一拜。” 李棋这才反应过来,赶忙上前把他扶起:“阁老言重了。韩棋必竭尽全力,救圣人脱困。”他想了一下,鼻子一酸,试探着问:“可否向我家公子带信……” 左峻无奈摇了摇头:“如今朝野内外不知谁人可信,传讯于千里之外,变数太大。” 李棋走出房门的一刹那,左峻没来由说道:“那块牌匾,读作‘仁不地天’。” 不等李棋追问,等在外面的人就一把将他抱起,塞进一辆小车。 李棋跟着这个浑身药香、操着乡音的陌生男人,穿街走巷绕了半天,来到一道高墙下的小门边。 “棋儿,待会儿见到陈公公,嘴甜点儿,舅舅我……”男人冲他使了个眼色,“你舅舅我,花了二十两银子才把你送进去,还指望着你在里边儿飞黄腾达、光耀门楣。到时别说是二十两,二百两、二千两也不在话下。” 李棋点点头:“多谢舅舅为小甥谋划。” “你身上伤还没好彻底,”男人摇头叹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低声说,“这是止疼的,疼了你就吃上点儿。一次少吃点儿,吃多了人受不了。” “舅舅破费了。” “无妨,没几个钱。”“舅舅”左右望了望,在他耳边用极轻的淮南土话问,“后生,你家在何处?可要我给你家里报个信儿?” “我没有家,我是孤儿。”韩棋轻声回道。 “作孽哦!真是缺了大德……” 吱呀一声门开了,打断了“舅舅”的感慨。李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门一开,就是一条不归路。 从门里出来一个阉人,白了两人一眼,用软绵绵的声音说道:“走吧。” 小门里是一条望不见尽头的青砖窄巷,李棋听见身后落锁的声音,心仿佛沉入深渊,眼泪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小阉人回头看他一眼,阴阳怪气道:“我就说嘛,哪有不哭的。行了,你哭吧,还算不错,没在门口撒泼耍赖,耽误我功夫。待会儿见着陈公公可别哭了啊,回头赏你一顿板子,那可就有的哭了……嗐,当舅舅的,把这么标致一小伙儿送到这儿来,啧啧……” 小阉人念叨了一路,李棋一句话也没接。他想,过去的李棋,已被那一刀结果了性命,魂归江边小城那个蝉鸣铮铮的盛夏;今后世上只有于黑暗中踽踽独行的韩棋,他将秉烛待旦,在至高处等待爱人攀上顶峰、与他相会的一天。
第42章 这辈子头一回挨打 殿内省大太监陈公公看起来年纪不大,可每个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 “哟,新来的,你叫什么?”陈公公一脸笑意。 “小人韩棋……”韩棋一开口,脸颊上就“啪”地挨了一巴掌。他怔住了,这是他这辈子头一回挨打。 阉人们无不拍掌嬉笑,像在看极有趣的杂耍把戏。陈公公轻蔑提起嘴角,又在他脸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笑道:“进来的没有哪个不挨这一巴掌的。是为教你记住,往后开口要说‘回公公’,也不能自称‘小人’,你是‘奴婢’。再说一次。” “回公公,奴婢韩棋,给公公请安。愿公公福寿安康,芳龄永继。”韩棋跪下,额头点地。 陈公公笑弯了腰,描眉画眼的粉脸上五官飞扬起来:“哎哟,还是个小蜜嘴儿!来来来,我看看!” 韩棋站起身来,陈公公在他屁股上、裤裆里又捏又揉,他强忍着不敢躲避。 “才净了没几天,还跟个小伙子似的呢。”陈公公细细打量韩棋,诡异的眼神看得韩棋一阵恶寒。 为避免再被他上手亵弄,韩棋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从旁边搬来一把椅子,扶着陈公公坐下,赶紧从褡裢里摸出一个精致的镂空小漆盒,单膝跪着呈上,殷勤说道:“回公公,奴婢初来乍到,辛苦您多教训、多提点,奴婢才能进步。这是上好的龙涎香,孝敬公公。” 陈公公打开凑近一闻,立刻眉开眼笑:“嗯,这东西可稀罕了,世上统共也没几块。你小子哪儿找来的?” “回公公,奴婢的舅舅是城北广济堂的抓药伙计,这是他前几年偶然碰上攒下的,奴婢正好带进来孝敬公公,也该公公享这福。”宫中阉宦没有一个不贪的,左峻为他准备好敲门的“薄礼”,好让他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站稳脚跟。 陈公公收了礼,果然没再让韩棋吃巴掌,反而叫他跟在自己身侧,耳提面命、唠唠叨叨教了一整天。韩棋何等聪明伶俐,没几个时辰便能举一反三,对答如流,可把陈公公喜欢得不行,看韩棋的眼神越发暧昧了。 夜里韩棋同另外五个小阉人挤在一条大通铺上。他侧身蜷缩成一团,想着公子温暖的怀抱和炽热的鼻息,诚心向上苍祈求,让他能在梦中与公子相见。可或许是因白天太过劳累,他竟一夜无梦。清晨又一次在这场恍如隔世的噩梦中醒来,他绝望地意识到,日子还长着呢,这才熬过第一天。 摇铃一响,阉人们互相催促着来到院子里集合。陈公公穿了一身鲜亮的紫红袍子,脸上涂抹得像堂子里的姑娘,站在上首训话道:“圣人要看看仙乘,如今仙乘已到,钦天监算的日子就是今天,时辰到了咱就送进去。” 韩棋心道,这么快就能见到老皇帝了?左阁老果然安排地妥帖。他正思索这“仙乘”是什么东西,几个阉人就从队列里出来,自觉跟着陈公公往外走。 左阁老说圣上着急要人,不可多耽误一日,可显然陈公公早已把抬“仙乘”的人安排好,这时无论如何也无法把自己给塞进队伍里去,韩棋心一沉,不由得焦急起来。看来想去圣人身边,没那么容易。 韩棋被少监赵公公安排了不少杂事,一直忙到下午,午饭都没来得及吃,这会儿他刚在厨房卷了一张饼,就听见院里稀里哗啦来人了。 陈公公带着几个人进来,一进院子便没好气地嚷嚷:“都别吃饭了!自个儿找屋子关着去吧!” 赵公公陪笑迎上去,却被陈公公兜头给了一巴掌:“你笑什么呢,嗯?咱家跪一天了,饭都没吃上!你倒乐呵?咱家不在,你可威风了是不是?” 赵公公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赔不是。 韩棋也来到院中,听见陈公公说还没吃饭,旁边的小阉人没一个敢搭腔,他倒大大方方迎上前去,把手上那张包了荤素剩菜、卷得紧紧的饼递上去:“公公您先吃吧,奴婢再卷一张。” 说完转身进厨房去了。 陈公公看着手中的饼愣住了,原本一脸愤懑化作惊诧,旋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旁边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起初还不敢跟着笑,后来看着陈公公脸上怒色是真的笑没了,才放心地跟着赔笑。 赵公公弓着腰把陈公公引到厨房,韩棋冲了一碗神仙汤,恭恭敬敬递上来。 吃喝完毕,陈公公气便消了,这才叹口气抱怨起来:“这事儿办的!咱家掏心挖肺准备的仙乘,圣人没看上!还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咱家这小心肝哟,差点儿都吓成一滩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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