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游神走着,却被那异样的动静唤回了神。 在那假山凉亭处,有一夫子模样的人,小九将他认了出来,是太学里的老先生,姓魏,乃是里头最有资格最年长的先生,此前太子也是他教。 却见那魏老先生下方矮桌上端坐着一半大少年。 那声音远远传来,有些地方并不能听得太真切,只模模糊糊听到魏老先生严厉地质问。 “实在是驴头不对马嘴,我且问你,你在这文章上答曰,青山见我,我见青山,皆如一,是为何意。” 那少年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我见青山不巍峨,青山见我不渺小,此世间一花一草一木,存在即存在本身。” “一朵花在野间,在田地,在摆在桌案上的瓷器瓶中,价值却各有不同,可花还是花本身,形状气味一成不变,却平白翻了几倍身价,学生不懂。就如我看先生如此年纪,与看街头寻常胡子花白的卖鱼的佝偻老人也没任何不同。” “荒唐!”魏老先生的胡子被气得翘起,旁边的随侍都上去阻拦请罪。 “先生莫要动怒,殿下未经世事,心智不同常人,才会说出来这样冒犯先生的话,请先生恕罪。” “是啊,先生乃当世大家,那街头寻常老翁如何能做比……” “殿下年岁尚小,年岁尚小啊!” 在这七嘴八舌的奉劝声中,少年萧崇叙目光纯粹,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劝告阻拦而改变分毫,他又再次开口道:“为何寻常老翁不能与先生作比,一样的苍老年岁,不过因为先生生在翰林世家自幼便可熟读四书五经便比那街头老翁尊贵?可先生未必有他懂得鱼怎么卖,什么样的斤两最好出手,又换而言之,若是他也生在翰林世家,自幼启蒙读书,也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大家……” 眼见萧崇叙越说,越叫那魏老先生气得快要撅过去,那随行的下人皆是吓得肝胆俱裂,若真的闹出来这样的事,皇后娘娘那头还不把他们剥了层皮。 “殿下,天色已晚!今日不如就到这吧!” “是,娘娘还在宫中等着殿下呢……” “先生也该累了!来人啊,快将魏先生扶住,让先生歇歇啊,茶呢还不去换新茶……” 一阵兵荒马乱里,那魏老先生喘着粗气,歪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萧崇叙道:“我……我教不了你。” 若是寻常皇子得翰林院大家如此一句评价,怕是要几登门去拜访谢罪,偏那萧崇叙也觉这老者固执己见,观点迂腐,口齿还不行。 萧崇叙也拱手说道:“先生所言极是,如先生这般体魄,还是回家多歇息歇息。” 魏老先生彻底白眼一翻,撅过去了。 萧崇叙这时候转过身来,直直撞进小九的眼眸。 少年身骨出落地挺拔,明艳俊朗至极的一张脸,目光灼灼纯粹,无惧无恐,平眸不闪不避望着周围的一切,恍若画里用绝妙工笔拓出来的小神仙。 萧崇叙微蹙眉,那张原本面无表情端着一副少年老成姿态的脸,透出来几分未褪的稚气,“这里无趣,娘娘说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山上?”他边往凉亭外走,边低头问自己身旁的宫女。 说完这句,在宫女诚惶诚恐的视线里,萧崇叙才又想到,他应该叫母妃,于是他改了口又重复问了一遍。 那宫女如何说的,小九已经听不见了。 他这时候已经远远落落了那领他前去拿汤婆子的宫人好远一段路,那宫人正疑惑地转头,望着迟迟未跟来的他。 因为拿晚了汤婆子,小九挨了梁昱衍的责骂。 可是这都无关紧要了。 那些今日偶然在凉亭里听到的话,那些好像大逆不道的话,一直回荡在小九耳旁。 整个晚宴间,小九魂不守舍,梁昱衍却还一直以为他挨了骂,心绪不佳,看他也守着自己累了一天,于是臭着脸偷偷给他塞了一个圆果点心,到了他的手心。 那小九却没拿稳,那圆溜溜的点心便顺着他的手边滚落下来了。 那天晚宴结束以后,梁昱衍许是累极,回去的路上便在轿辇里昏睡了过去。 小九将他从轿子里抱出来,那梁昱衍对小九的味道已经熟悉的不能再熟悉,这刚一入怀,便脸颊在他胸口上蹭了蹭,找好了姿势,窝着还继续睡。 小九把他放到屋里安顿好,而后回到了自己屋。 却看到小十一正在自己屋里,伸着脑袋看那桌下的一窝。 那只三花儿母猫果然生了,这一窝下了五个崽,正闭着眼吸奶。 那雪圆儿也在它旁边卧着,给它舔毛。 小十一自从那次在侯府撞见过梁昱衍之后,来找小九的次数便明显见涨,小九隐约有些察觉,却并未作态。 小十一这时候看到他回来,又观他脸色,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便问:“怎么了?” 那小九在椅子上落了座,喝了一口茶,欲言又止地,一杯茶歇了三歇才喝干净。 “我今天在宫里。”小九顿了一下:“遇见了一个人。” “什么人?” 小十一知晓无事发生,便不以为意问道。 那张脸在自己脑海里恍然一闪,小九被那相貌冲击到一般,找不到很好的形容,最后嗫嚅着说:“好似非是凡间人物。” “他还说了好些……好些有违常理的话。” 小十一不知道小九发了什么痴症,从宫里回来之后话都说不明白了,只专心伸着脑袋去看那桌下的两口子。 这时候小十一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道:“这三花儿好像不是从前跟着雪圆儿那只了。” “什么?” 小十一隔空指了指那母猫:“这里啊,此前那只猫这里没有黑色的花纹的。”他说着笑说:“还以为雪圆儿是只专情猫呢,原来是专情三花儿啊。”
第43章 对于现在的小九来说,潜入皇宫并不是一件难事。 只用了十两黄金就买了一个御膳房半大小学徒的身份,那小圆脸本就是家境穷苦,托了许多关系才得了一个来御膳房当学徒打杂的名额,可是一般他这样的是学不到什么真功夫的,只能留下来做些切菜备菜的杂事。 收了十两黄金后,那小圆脸儿便对着小九感恩戴德地离开了。 小九早年就随梁昱衍出入皇宫多次,这时候熟悉几日,便将那萧崇叙的宫门面朝哪,所住何处摸索清楚了。 其实他也没想多做什么,萧崇叙又是一个与将尊卑贵贱,人生来就分三六九等刻在骨子里的梁昱衍完全相反的人,小九那个被梁昱衍重伤之后对萧崇叙会产生剧烈的好奇也情有可原。 这一好奇不要紧,小九很快就发现,这身为太子胞弟的萧崇叙日常生活堪称得上是清苦。 这样小的年纪,他竟无论是刮风下雨还是大雪纷纷,都雷打不动地卯时起来练剑。 他所居住的地方随侍并不多,许是有武艺傍身,那寻常护卫还没他能打,所以护卫少了些,也有另一方面的可能。 因萧崇叙早早不在皇权争夺之列,因此并没有多少人关注他。 这次回宫贺寿,因季后思子心切,强留了萧崇叙多在宫中小住半月。 因为刚从山上下来不懂礼数的萧崇叙,在面圣之后冲撞了皇帝,念及他自幼没在宫中生活过,便宽容地免了他的罪,又特令太学里的魏老先生给他开小灶,却没想到那魏老先生没教了他几天,就被气得病倒在塌。 此事一出,纵使有季后求情,也难免了责罚。 萧崇叙被罚禁足思过十日。 这责罚对他来说无可无不可,毕竟他大把的时间精力都耗费在练剑上,除了一日三餐,回到房内便入定打坐运功,到点边闭目休息。 十四岁的孩子,活得像是一个苦行僧。 被罚了禁足之后,萧崇叙这地界儿更是无人问津了。 所幸还有季后关照,膳食一向丰盛,算是没苦着他。 小九趴在萧崇叙居住之地的宫墙上,看萧崇叙在树底下舞剑。 少年身上月白银纹的锦袍随他动作翻起来层层银浪,手里的剑芒胜极,招式凌厉,配上那身段,赏心悦目至极,令人心驰神往。 这便是渡空山,太青大师亲传的内功剑法。 小九看得一时走了神儿,连天空中飘飘忽忽下来起来雪了都未有察觉。 直到他趴着的墙头上都密密实实落了一层雪,而萧崇叙后头的宫女太监撑着伞,看到他练完,便急急忙忙赶过去为小殿下撑伞之时,小九才回了神。 这地方前头还有一棵粗壮的古树为他做遮挡,而且这么长时间都没被发现,小九便自以为他这地方很是隐秘,实在是不可多的瞻仰萧崇叙的绝佳位置。 夜里伺候梁昱衍,白日还要早早起来入宫切菜劈柴,迅速做完后还要赶上萧崇叙练剑,这时间经过小九多次精打细算。 好在梁昱衍自那件事后对小九心头还留存着余气未消,平常白日里会多使唤胡钥一些,加之胡钥也有意无意想要小九与梁昱衍少接触一些,小九便乐得清闲。 可是这样接连的早起,夜里却又伺候雪圆儿一家老小,睡得并不踏实,有些精力不济,缺乏睡眠的小九在极度集中注意力看完萧崇叙舞剑后,猛一松气,便又几分困意上涌。 结果他竟不知怎么,瞧见那萧崇叙从一小太监手里接过来伞,并没有转身回屋,反而朝自己这个方向直直走来了。 小九抬手,猛地揉了一下眼,却看到萧崇叙已经快要走到墙根处。 他再犹豫不得,抬腿便要从墙头翻下,却没想到雨雪化了一些,他胳膊肘一打滑,越是着急走却是控制不住地头朝下,从墙头滑了下来,身形狼狈的跌到了萧崇叙脚边。 许是每个偷窥者都会有的心虚胆战,小九心跳失衡,扑通扑通地撞击着他自己的耳膜,他颤着声,语无伦次地说道:“殿下,殿下恕罪,奴才该……” 小九跪俯在地,话还没哆嗦着说完。 便感觉到一双手伸到了自己的胸骨上方一点,微一用力就将自己提了起来。 小九懵懵懂懂地站好了,感觉到萧崇叙伸手拍了拍自己脏了的膝盖,然后那张玉雕般瓷润白皙的脸庞正一本正经地对着自己问道:“你也喜欢在高处看雪吗?” 此前在渡空山之时,山上缺少玩物,每逢冬日下雪,萧崇叙都会找一高高的古树或者山头待在上面看呼呼飘落的雪花,有时候能看好几个时辰,直到雪停。 小九冒替的小圆脸儿年岁也不过和萧崇叙一般大,个头像是寻常十四五岁的孩子,比过分茁壮发育成长的萧崇叙还要矮了半头。 呆呆愣愣的,小九感觉到自己被掐着胳肢窝,抱了起来。 萧崇叙脚尖在地上一踏,小九便腾空而起,被稳稳又放回了他刚才的位置。 他耷拉着两条细腿坐在墙头上,低头看着下头站着的萧崇叙,那一直剧烈跳动的心,在这一刻突然找到了规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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