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莲上下扫视了元世雪一遍,再一次感叹他的女相当真是清孤脱俗,绝无破绽,任谁也不会将“她”与大狐狸似的显真仙君联系起来。 这么聪明的人,难怪能和帝君联手,把整个天庭都骗得团团转。 “其实我今日前来,不光是为了给皇帝陛下送行。”元世雪偷偷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道:“也是因为预定的回归之期将近,恰好这一世轮回走完,想请你将手中残魂与三才印中的神魂相融,引帝君重归正位。” 他掌心中平托起一方莹润的白玉印,迟莲下了台阶,慢慢地走到殿前接过印玺,低头看着三才印沉默了片刻,忽然说:“变回来。” 元世雪:“啊?” 啊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迟莲的意思,摇身一变,化为显真仙君的本相,心道小祖宗该不会是气急了打算揍他一顿,却冷不防迟莲突然倾身过来,重重地抱了他一下。 “你没有死,没有背叛,就是最大的好消息。”迟莲犹如精疲力竭的旅人,在长途跋涉后终于看到了一点希望,“师兄,辛苦你了。” 显真略微一怔,旋即神色动容,抬手在他背后轻轻拍了拍,口吻如旧,还是像哄小孩一样:“没事,不辛苦,都是帝君的错,等回去了你找他算账。” 迟莲笑了一声,直起身来,显真搭着他的肩头,轻声叮嘱道:“等帝君回到天庭后,如果外人问起,就说是你找到了三才印,设法救回了帝君,这样我在天帝身边的卧底还可以继续下去。如今白玉京中已有乱象,谁都不能轻信,你回去后万事务必小心,尤其要提防青阳仙尊。” “我明白。”迟莲低声道,“我也有件事,要请三哥帮忙。” “这一世的凡尘旧事,都已经过去了,倘若日后帝君问起,不必再向他提及。”
第70章 问世间(七) 承绛十七年九月初十, 帝崩于濯尘宫。在位十七年,时年三十九。 太子与国师相处多年,虽没有血缘关系, 但得他和惟明用心教导, 对他十分尊重, 仍以旧日之礼相待,也知道他与先帝夫妻情深, 不忍放手,只能劝他节哀惜身,不要哀毁过度。 守灵的深夜里, 板栗虎悄悄溜到迟莲身边, 翘着大尾巴绕着他转了一圈, 在他身前温顺地俯卧下来。迟莲摸了一把它毛茸茸的脑袋, 轻声问道:“陛下走了,不久后我也要走了,汐风殿下要回家吗?” 金黄的大猫扭头看向他, 碧绿的眼睛像两丸翡翠,仿佛闪烁着泪光:“我说好了,要陪姐姐一辈子的。” 将近二十年过去, 昔年王府旧人各有归处,留在宫中的唯有春至和易大有。易大有和尚恒师兄弟相互扶持, 如今仍在御前侍奉。春至终身未嫁,反正承绛帝没有后宫, 内廷仆婢也不多, 索性给她封了个尚宫, 派她去当宫女头头。因为她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猫, 所以被宫女们戏称为“御猫尚宫”, 甚至还凭借着板栗虎过人的姿色,迅速和太子妃混成了养猫搭子,每天都要凑在一起玩猫。 迟莲点了点头,对他作此回答并不意外,又嘱咐道:“昔年陛下曾与蚺龙订下二十年之约,如今他先走一步,此事就只能托付给你了。等蚺龙拿回内丹后,便叫它回尧山去专心修炼,不可再擅入凡间。” 板栗虎嘤嘤地呜咽了一声。 迟莲又揉了一把它的脑袋,回想起当年初识惟明时,还为这小东西闹过别扭。那些闪着光的日子恍如隔世,他曾觉得是自己将帝君拉下云端,可是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他被惟明扯入红尘?天外异客,袖手之人,此生行至尽头,居然也有了诸般嘱托与牵挂。 承绛十七年,十月,先帝梓宫入葬于玄陵,紫霄院大国师迟莲亲自扶灵柩入地宫,从此绝迹人间。 玄陵地宫是惟明在世之时就动工修建的帝陵,规模中等,仪制从简。因为知道自己死后还得接着轮回,所以惟明对陵墓营建也就没那么多讲究,唯在主墓室中央修建了一方深池,以玉砂填充,中间矗立着汉白玉雕刻的莲台,七重棺椁停放其上,犹如沉眠于莲花深处。 迟莲背靠棺椁,独自坐在莲台上,透过冰凉的木石,仿佛还能感觉到被人拥在怀里的温度。 他抬手放出那团金红交辉的魂魄,殷红的灵光里悬浮着淡金的神魂,经历过几度轮回,又吸取了那具残躯的法力,依稀已成元婴轮廓。迟莲小心地将那神魂从灵光中引出,以自身法力包裹起来,暂且安放在秘境中。剩下那颗灵心所化的赤珠,却没有被他收回体内,而是敛去光芒,放在了那个惟明给他赢回来的琉璃摆件上,刚好让小麒麟严丝合缝地抱在怀里。 迟莲低头看了它一会儿,不自觉地轻轻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说不出的伤感与留恋,可是凡人的时光,注定只有那么短暂的几十年。 “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生同衾,死同穴’,连修建寝陵时也特意避开不谈。”他指尖抚过棺椁上起伏的浮雕纹路,低低地说,“你有那么多凡人的愿望,却偏偏不肯提这一个,是怕听我亲口承认帝君比你更重要吗?” “虽然你每天都在自己吃自己的醋,不过没关系,惟明,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金红的灵光卷起琉璃,穿过七重棺椁,将它安放在了惟明尸首的身边。 迟莲飞身掠向岸边,弹指落下金匮玉锁阵,将整座主墓室笼罩其中,满池玉砂在他的法力下化为碧涛,永远拱卫着长眠于此的人间帝王。 数日之后,樗洲王城外,昭刃山巅。 归珩眼睛瞪得像铜铃,大声嚷嚷:“复活?这就要复活了?我才回玉京几天,殿下已经轮回完几千年了吗?” 迟莲一时半会想不到应该怎么跟他解释,关于帝君陨落的真相到底应该说多少留多少,只能简明扼要地道:“情况有变,我找到了三才印,帝君留了点法力在里面,加上这些,应该够他重塑法身了。” “等会儿,你先等一下。”归珩一头雾水地问,“为什么突然又出来个三才印,你俩不是忙着当皇帝吗?” “已经当完并且驾崩了,在这十几年里又恰好找到了三才印,所以这一世轮回结束,就可以重归天庭了。”迟莲道,“事关重大,我怕重塑神魂时出差错,所以把你叫过来护法。至于前因后果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帝君回来了你自己问他去。还有别的问题吗?” 归珩:“有。” 迟莲睨了他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好话。 “就是你和帝君,你们两个的……感情,”归珩尽量让自己显得委婉一点,然而仍然难掩好奇探究之心,鬼鬼祟祟地问,“进展到那一步了?” 迟莲:“……” 他有时候是真想给归珩一剑,但考虑到一会儿还要用到人家,只得忍着脾气,尽量平和地道:“凡人身死,记忆归于天地,过去的事不必再提,你在帝君面前也不要说漏了嘴,免得干扰了他的修行。” 其实归珩离开王府时,迟莲的态度就已经很明确了,只是那时惟明的情深与爱重只要长了眼睛的人就能看得出来,他以为迟莲或许会因此而改变主意。 不过迟莲既然有这份决心,能干脆地说放手就放手,对帝君来说也是好事。毕竟他在凡间轮回的记忆已经消失了,如果突然告诉他在下界时和迟莲曾有过一段夫妻之情,万一他现在没有那个意思,岂不是会令两人都很尴尬?只怕以后连师徒也难做了。 归珩想清楚这一点,便也自以为理解了迟莲的用意,拍了拍他的肩膀,保证道:“你放心,凡间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告诉他。” 迟莲无情地掸掉他的手:“昙天塔的前情,西海的事,还是得告诉他,你先想想怎么圆。” 趁着归珩思索的工夫,迟莲开始着手准备重塑神魂前的各项布置,试着召出保存在秘境中的三才印与残魂,却突然发现玉佩那端毫无反应。 青玉莲花佩是帝君亲手所赠,他带在身边几千年,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意外情况。迟莲心中陡然一沉,头也不回地对归珩说“你等我一下”,旋即拨转莲花进入秘境……紧接着转身一头撞进了负手而立的男人怀里。 刹那间迟莲犹如被人施了定身咒,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看着那个人,仿佛不认识一般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直到一点凉意落在额头,将他从心神俱震的惊怔之中点醒。 帝君单手稳稳地扶住他,以免他向后摔下去,指尖他的脑门轻轻一点:“回神。” “怎么,是不认得我了?” “……” 他的复活就像他的陨落一样突然,丝毫不给人反应的时机。迟莲根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给打懵了,胡乱抓着帝君的衣袖,简直是语无伦次地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 “没事,别慌,不算是‘出问题’。”帝君也没想到会把他吓成这样,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后背,温和地安抚道,“你是不是替我养了一缕魂魄?我先前封印在三才印中的神魂感应到另一半魂魄相召,便自动冲开封印苏醒过来,恰好秘境里灵气充裕,用了小半日便融合完全了。” 所以说这些活了上万年的天尊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个个深不可测,普通神仙敢这么搞早就死透了,但对他们来说把自己掰成八瓣可能也不算什么难题。 迟莲完全是下意识捧场,讷讷地道:“原来如此,那还……挺省心的。” 帝君:“……” “我就当你是高兴傻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指间夹起一缕银发,淡淡地问,“头发是怎么回事?” 迟莲根本没听清他在问什么,用力地攥紧了手中柔滑温凉的锦缎,幻觉般的心跳几乎要震聋他的耳朵,他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只是自己失心疯了虚构出来的一场梦境。 他在醋缸惟明的错误引导下,一度把“帝君”和“陛下”这两个人分得很开,甚至从人间到樗洲这一路上都在想,倘若再见帝君,他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那位没有人间记忆,重回高天云端的尊神;暌违经年,他在人间沾染了一身俗尘情丝,又该如何摆正自己的身份,再像从前那样与帝君相处—— 可是他面前的人并不陌生,一点也不。 他只要站在那里,迟莲就知道他是惟明,是帝君,不管他记不记得,不管分别了多少年,从始至终都只有他。 是几千年来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帝君……” 他喃喃地唤道,声音低微,比气音大不了多少,像是怕惊醒了自己,又像是怕打碎了他。 “嗯。”帝君预感到他马上要哭了,只好把问题先放在一边,专心地迎接这位龙王,“我是真的,不是心魔幻觉,也不是你在做梦。” “让你担心了,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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