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莲一手拿着自己的唯一家当, 另一只手被帝君牵着,蜷在他干燥温暖的掌心里,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偏间, 先在降霄宫主殿绕了一圈,参观过帝君视事宴居之所, 再穿过葳蕤花木与朗阔庭院,一直走入园林深处, 最终在琉璃池畔一处玉阶彤庭的宫殿前停下了脚步。 他仰头看着牌匾, 帝君在旁边问:“认得上头写的是什么字吗?” 迟莲老实地答道:“回帝君, 殿名‘濯尘’。” “错了, ”帝君微笑着纠正, “上面写的是‘柴房’。看来你的学问还需精进,往后没事要多读点书。” “……” 在他意味深长的注目中,迟莲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非常生硬地赞美道:“惭愧,帝君的学问实在是精深……深不可测。” 帝君心说要不是为了你这个犟种我何苦睁眼说瞎话,面上却不显山露水,矜持地道:“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言罢牵着他向濯尘殿中行去,一面道:“降霄宫后头地方广阔,有仙山云海之类的景致,活动起来方便,北辰明枢他们都在那边住着。这里尚属前院,离我最近,又挨着琉璃池,莲花天性亲水,也算是个养人的地方。” 见迟莲没作声,帝君想了想又道:“你年纪太小,后面又没个人看着,怕你照顾不好自己,等再大一点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要是想住得宽敞些,就给你换到后面去。” 迟莲环顾着重重帷幕与画屏深掩、一眼望不到头的濯尘殿,没理解他说的“宽敞”是什么概念。 “能留在降霄宫已是我的造化,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足够了。”他有点迟疑地低声道,“您实在不必为我费这些周折……我已经承了帝君太多恩情,只怕回报不起……” 帝君倒没因为他的退缩而不高兴,反而心平气和地问:“你觉得我是为什么留下你,看你可怜凄惨前途渺茫,还是图你端茶倒水比别人利索?” “要说身世堪怜,仙侍里一抓一大把,个个都能说得不重样;要说吃苦耐劳,这段时间净是我给你端茶递水,合该是你收留我才对。” 迟莲原本心里像装着千钧重的石头,沉沉地直往下坠又看不到头,听了他这话也实在没忍住,“扑哧”一笑,被帝君惩罚般地捏住了脸颊软肉:“还好意思笑?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情,你个小没良心的。” “降霄宫入门的仙君至今不过一掌之数,想拜进我门下的要什么样的没有,你比他们强在哪里?” 迟莲答不上来。 帝君却道:“天赋资质倒在其次,我看重的是你的心性——要知道逃跑退缩都是最容易的;能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而拼死拼活,虽是人之常情,也算精神可嘉;居高位者受天下供养,为苍生大业而奋不顾身,已经是值得称颂的功绩;但自身一无所有,却能为拯救旁人挺身而出,赢了没有多少好处,输了赔上命不说,还要被指不自量力,因此这是最难的,聪明的人往往不会这么做。” “但是你要记住,真正的神仙不能那么聪明。” “若有朝一日天地迎来劫难,若我与其他天尊都不在了,能替我担负起九天十地命数的后来者,必须要有为苍生舍生忘死的愚蠢和勇气。” 其实两个月来,迟莲一直觉得帝君和传闻中人人敬畏的形象不太一样,他不爱摆架子,不讲究排场,虽有种久居上位的威严,但面对他时也并不觉得盛气凌人,私下里更是称得上温柔随和。但当他站在空旷无人的宫殿中,以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时,那种经过万古风霜洗练、犹如厚重山脉一般的庄严神圣便顷刻间展露无遗。 他的底色并非高高在上的悲悯,只有孤绝而凛冽的坚硬,却让人有种想要抱着他大哭一场的冲动。 迟莲是这么想的,他也这么干了。 “……” 帝君不到一个时辰之内被他连抱两回,展臂迎进怀里再摸头顺毛等一系列流程已然十分熟练:“好好说话,别以为撒娇就能糊弄过去。” “我会好好学的,帝君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迟莲把头埋进了帝君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我可以帮帝君分担负累,为天下苍生去死也行,但是帝君不能消失。” 太阳怎么会陨落? 如果苍泽帝君不在了,天庭还算什么天庭?白玉京也只不过一座建在天上的空中楼阁而已。 帝君好多年没正面硬接过这么直白的孺慕之情,他座下五位仙君,要么是已经到了承受别人撒娇的辈分,要么是出身贵重打小众星捧月,对他只有尊崇没有依赖,骤然得了个没他就不行的小棉袄,简直是字字句句都往他心窝里戳,心里当即软成了一个棉花团。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微微垂眼,温柔地注视着埋首在他怀中的人,“前面几百年我替你遮风挡雨,等你能挑大梁了,往后万万年都是仙君罩着我,怎么样?” 迟莲并不把他这话当成戏言,抬起头注视着他,认真地道:“说定了。” “我会保护天下人,也会保护帝君。” 帝君被他那清澈澄明的目光看得心头一颤,受不了似的抬手盖了一下他的眼睛,硬把话题掰回了正路上:“殿里已经提前布置过了,你看看还缺些什么,回头再问我要。” 迟莲的睫毛在他掌心里扑闪,像蝴蝶乱飞,轻声问:“要什么都可以吗?” 帝君深知他是个很少主动开口要东西的性格,乍闻此言还有点好奇:“可以。你要什么?” 迟莲有点赧然,稍停顿了片刻才道:“我想要帐子上那个白玉铃铛,可以吗?” 那时他眼睛看不到,防备心又重,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受惊,帝君为了让他少闹腾,在帐上挂了个白玉铃铛,只要铃响,他便知道是帝君来了。 帝君被他这一下接一下戳得几乎立场全无,就算迟莲现在说想把房子拆了他都会欣然答应,还要在旁边夸他拆得又好又快,是个心灵手巧的小仙君。 “可以,你想要什么都行。”帝君放下手,就势在他鼻尖上轻轻一刮,“那个铃铛还是简陋了点,且等一天,我给它稍做改动,加个传讯的法阵,你用起来就方便了。” 先时迟莲窝在帝君殿中养病,除了明枢仙君外没人见过他,等他正式迁居濯尘殿,帝君座下仙君便逐一过来拜会。 说是探望,其实众人都知道这就是他们未来的小师弟,只差过一道明路,因此对着迟莲就没有那么多虚情假意的客套,更多是审视的意味,却也不是像寻常神仙看不入流的仙侍那样居高临下地挑剔,反倒是含着很高的期许,哪怕迟莲如今的修为还不如院子里随便栽的一棵千年古树。 转眼又过一月,迟莲才刚熟悉了降霄宫前院的地形,能分辨清楚包括帝君在内的所有神仙,逐一拜访过各位同门的宫殿,帝君便向九重天广传钧旨,宣告将在三日后开天门收徒,令弟子迟莲正式拜入降霄宫。 这下子简直是水泼进热油,整个天庭都炸了锅,众仙纷纷打听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迟莲是九天十地哪一位尊神的子嗣,得到所有神仙的否认之后,又开始猜他是否是帝君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 最后还是碧台宫的青阳仙尊给了句准话,言明迟莲本是玄涧阁一朵晚开红莲化形的仙侍,因十方岁宴上被蚺龙打伤,不知怎么就入了苍泽帝君的法眼,竟然一步登天,爬上了别的神仙一辈子也摸不到的高位。 虽然猜他是帝君的私生子不怎么好听,但一个谁都可以踩一脚的仙侍突然走了大运,加诸迟莲身上的传闻立马就难听了好几倍。然而苍泽帝君积威之下,没人敢当面指摘一句,还得在迟莲正式拜师当日,不远千里地送上礼物道贺。 这一日,九重天上降霄宫朱红正门缓缓拉开,满天霞霓流光耀彩,玉箫金琯与鸾凤清音和鸣,一百零八级玉阶穿过缭绕云雾,悬空铺展至迟莲脚下。 他化作红衣乌发的本相,眉心一点莲花印记绯红如血,赤足登上纤尘不染的台阶,脚步落在哪里,哪里便如水波漾动,霎时间生出一片碧绿的圆叶。 他专心地走着,因为知道前方有人在等,所以环绕在身周的各种目光和私语都好像远远地隔在另一个世界,他越是专注,越感觉到无论是灵气还是风云都在响应着他心中期许,承托着他不断向前。 他的名字里虽然被刻上了一个“迟”字,却不想让那个人等得太久。 等到登上正殿,帝君升座,五位仙君分列两侧。其实这时迟莲身在地面,众仙都浮于半空,距离依旧十分遥远,但他走完那一百零八级玉阶站到这里,心底反而一片澄明,从前那些怀疑忐忑、战战兢兢、在别人的目光里萌生的羞惭卑微,都被他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他知道自己在被谁温柔地注视,也只会义无反顾地回应那道目光。 红衣仙君俯身而拜,长发流泻如水,落进新雪般的云雾之中。 “弟子迟莲,拜见天尊。”
第44章 花非花(六) 众仙皆谓迟莲拜入降霄宫无异于一步登天, 仿佛只要在脑门上挂这么一个招牌,立马就能凭空增加三万年修为,高深玄妙仙法尽在掌握, 一眨眼便可从一介籍籍无名的仙侍变成执掌一方的仙尊。 况且苍泽帝君一向以阵法独步九天而闻名, 是亲手缔造了三界秩序的尊神, 可惜空负毕生绝学,座下仙君却没有一个能继承乃师衣钵, 甚至放眼天庭也找不出几个能学明白的神仙,据说其跨度差不多相当于给人一口锅、一把菜刀、一堆萝卜,然后叫他们用这些东西搭一座城楼出来。 如今能把帝君本事学到五分的, 也就是降霄宫大弟子北辰仙君, 其次是明枢仙君, 等到了老三显真仙君这里就完全断代, 他的仙术符咒丹道武功乃至人缘和厨艺都非常好,放在别的仙尊宫中足可成为首席,然而于阵法一途造诣却平平。依帝君的评价, 他是心思奇多,涉猎广泛,学什么上手都快, 但在阵法这种不钻研几千年不出功夫的科目上,往往只如蜻蜓点水浮光掠影, 不能专精。 至于后面两位,都是修为尚未过百年的小崽子, 论及心智成熟, 比迟莲强不到哪儿去。归珩仙君是北海樗洲洲主的小儿子, 因为他爹当年跟随帝君征战八方, 后来又独领一洲, 算是帝君的铁杆心腹,这才得以把亲儿子送到降霄宫请帝君教导。然而樗洲一向崇武悍勇,归珩走的也是一力降十会的路子,根本没有那个学阵法的耐性;另一位应灵仙子则是凤尊的亲闺女,将来是要回家继承尊位的。凤尊将她送进降霄宫自然也不是为了学习阵法,而是请帝君教导她为君之道,好为将来登基做准备。 正因如此,迟莲作为最晚入门的弟子,可以说是背负着全宫的希望,所有人都在猜他能在帝君手下坚持过几节阵法课。 迟莲虽然不知道背后还有这样的殷殷期望,但胜在态度好,前几节课上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却很认真地笔直坐着听完了全程。第一次画阵是帝君手把手教他,执玉笔蘸金墨,在泛着淡淡银光的绀碧纸上落下繁复符文,迟莲试着将自己的灵力注入其中,便见金墨像活水一样流动起来,法阵脱纸而出,顷刻间落地拔成一道泛着金玉双色的光幕,将师徒二人牢牢地圈在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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