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他就在不老春住了下来,兰连烟的名气总是很大,客人总是很少。他就睡在她的牙床上,鸠占鹊巢。尔后名震武林的魔头,当日居然在妓院里过活,赖着不走,做缩头乌龟,说出去不知道多么令人耻笑! * 林中的雾气经久不散。 在那片哀婉凄迷的雾气之中,图罗遮终于找到了那片空地,和那个祭台。 他的胃袋似乎正在直直地向下坠去,因着祭台上有一个侧卧的人影;他动了动鼻子,闻到一股血腥气,新鲜得如同九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的血液全都结成了冰。 兰连烟侧卧在那冷冰冰的石头祭台上,往日活色生香的肉体正随着祭台一同变冷。她的手腕给人割开一道,正在往外流血——血已经流得很慢了,因为就快流尽了。 图罗遮“啊”地大叫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发出这种声音的,几乎撕裂了他的整根喉咙。他冲上去,想要抱起她,却不敢动她一根头发。于是他徒劳地撕下一块衣角,使尽了吃奶的力气,却又小心翼翼地往她苍白的手腕上缠。她本来半阖着双眼,感到动静,又吃力地将眼睛睁开。 “你……来了……” 她喃喃说,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午后,她午睡才起,嗔怪图罗遮扰她清梦。 图罗遮咬着嘴唇,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我有点冷……” 她又说了一句,立时便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里,于是她毫无血色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图罗遮动了动嘴唇,只有兰连烟听得懂他说的是什么。她曾在几百个日夜里听到过他哭泣中的呢喃,那拖泥带水的带着哭腔的发音,她总是能第一时间就明白。 他也明白。 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和国主的血亲,不全然都是兄弟。 是他有一个姐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的眼泪和她的血混在一起,变成一种浅淡的粉红色。兰连烟疲惫地眨了眨眼,似乎想问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但她终究没有问。没有时间留给她的疑惑。 “听我说……”她吞咽了一下,血液的流失让她感到无比的干渴,“我一生便如提线木偶,为人所控……不得自由……可、可是……你还有,一个,兄弟……我只恨那个、那个人……卖子求荣……你绝不能……让他……他……” 她说到一半,像是突然被什么哽住,口中含着的那股生气缓缓、缓缓地从口鼻之中散了出去;而她说到激动时攥着图罗遮领口的手也一瞬间失却了力气,猛地坠了下来,就落在图罗遮的怀里。 图罗遮抱着她,静静坐着。 “她已经死了。你知道吧。” “是你杀的她。” 鱼沉沉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祭台的旁边,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几乎和兰连烟一个颜色。 她摇了摇头。 “不是哦。她是自戕的。” “我要你的命!”只听一声狂吼,他出手迅疾如电,饶是平时不常用的左手,此刻已经按住了鱼沉沉的咽喉!鱼沉沉挣也不挣,眼中无波无澜,平静地映出图罗遮扭曲的脸,他的头发狂乱地飞舞起来,几乎扑在她脸上。 “你不会……杀我的。”她说话虽然费力,但是一字一顿,非常清晰,“因为、你知道,我没有说、说谎——” 脖子上的手倏地一松,她便立刻跌在地上狂咳起来。 “国、咳咳、国主要做的事情……一、一定能成的……在这之前、再、再多的代价也……” 图罗遮已经将兰连烟抱了起来。 真奇怪。都说死人会变得很重。为什么她还是这么轻飘飘的。 “我已经知道第三个人是谁了。”他突然冷冷地说,鱼沉沉咳得满面通红,仰头看他,“我绝不会……” 剩下的话变成了呢喃,鱼沉沉没有听清,只眼睁睁地望着他,抱着怀里的尸身走远,直到背影也消失不见。 ---- 下章第二卷 完结(寂寞地抠手指)
第五十一章 山阿四同 九年前,图罗遮提着一柄短剑,走下断云峰。 九年后,他又提着一柄玄铁重刀,走进回音谷。 九年前他为逃命下山,九年后却为杀人而来。但并没有多少人敢拦他,因为拦他的人,只是张一张嘴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就倒了下去。寻常人杀人,再快不过是说“砍瓜切菜”,可他杀人,甚至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快跑!快!快去找谷主——” 这个人话没有说完,只觉得胸前一凉,低头一看,只见胸口处破出一节漆黑的刀尖。他还来不及感受疼痛,只听得“嗤”的一声,那刀已经从他后心拔了出去,于是他便脸朝下仆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回音谷午间下了一场雨,雨后的潮气和着血的腥气,在空气之中冷冷地凝结。图罗遮提着刀,任由刀刃拖在地上,用冬雨的泥泞洗去其上的血腥。他表情极冷酷、极专注,眼睛一眨不眨,步伐一乱不乱。半盏茶的功夫,已经从回音谷谷口杀到正殿门前,身后歪七扭八地倒了一地的尸首。 “刁务成在哪儿?” 本在正殿门口守门的丫头一张秀面毫无血色,吓得惨白,嘴唇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万念俱灰,有如认命般阖上了眼睛。 而死亡却并没有到来。 她再次睁开眼睛,还是那张脸。那人倾身过来看着她,浓眉之下是一双湛黄色的、鹰隼般的眼瞳,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想,这人看起来,比她倒更像死人。 “刁务成在哪儿?” 他又问了一遍,湛黄眼瞳还是一错不错地望着她。 这一次,她找回了手脚的知觉,虽然还是不敢说话,但颤巍巍地伸出手去,指了指药园的方向。 于是这杀神直起身来,迈步朝药园的方向走去。守门丫头望着他的足迹,他每走一步,雨后的青石板上便现出一只血色的鞋印,狠狠打了个哆嗦之后,她终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 夜,冬夜。 回音谷的药园之内,有一个草庐。 图罗遮站在草庐之外。 草庐的窗户半掩着,依稀透出里头的光影来;他攥着刀,在一丛返魂草之中住了脚步,夜风吹乱他的头发,他在心里默默地数数,直到门内有人喊了一声“谁!”,屋内的人推门出来,只见他猿背蜂腰,脸容清癯,嘴唇上头缀着两撇山羊胡,正是刁务成。 两个人遥遥望了一瞬,图罗遮便听见刁务成冷冷笑道: “兀那魔头,你把我的药草都踩坏了。” “杀了你,便也不用赔了。” 他话音一落,玄铁苗刀已经出鞘!他刀法奇诡,明明刀影就在对方眼前,却倏尔从斜刺里飞来!刁务成也非凡辈,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对铁锏,双手架起,将漆黑刀刃格得“咔咔”作响,几乎擦出火花。刁务成“喝”地一声,两臂肌肉暴起,竟然将图罗遮八分内力的一击格挡开来!他一次得手,便冷笑一声,骂道: “我还没有找你的麻烦,你就已经自己送上门来了!黄口小儿,未免太过不知天高地厚!” 图罗遮只觉一阵反胃,恨不得当即躬下身子呕吐起来;早先闯谷之时的木然如今全化作厌憎,恨不得把这畜生砍作八段,剁成肉泥! “你当我不知道?”他咬着牙,牙齿几乎“格格”作响,目眦欲裂,“兰连烟死前,曾遭人虐打!她的朋友和恩客之中,只有一个人,是我不知道的!” 那雨又下起来了。 幽幽的凄风吹得他打寒颤,连成丝的苦雨扑在他冰冷的脸上。 “你就是那个人,你就是兰连烟最后一个入幕之宾!是你将她出卖,让她死于他人之手!你去找兰连烟的那天夜里,正巧被卷钱离家的金世安撞见,于是你便下了杀手!” 刁务成站在原地不动,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 “你……你和陈永夏、苏伯彦……你们三个,都和我母亲有过渊源——你们三个,一块儿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就是……你们三个,都与我母亲有过私情! “我母亲在中原不足十年,便销声匿迹,更有甚者,说她已经死在异乡。就是你们几个害了她!你们……你们都知道,三个大男人一同戕害了自己的枕边人,这件事说出去并不光彩,又对我母亲留下的孩子心怀不满……于是你们三个畜生不如的东西,将我姐姐卖到妓院,不叫她随你们的姓,养在你们身边!如今你还想卖子求荣……将你的儿子也卖给国主!” 刁务成一直静静听着,一直听到最后一句,才开口说话。 “魔头,这些话说给我听听也就罢了。真要说与他人听,又有谁会信你?” 图罗遮脸上痛悔之色一闪而过。 “你是彦哥的儿子,怎么样也算是我的子侄。既然你问了,我也不想瞒你。不错,我和你母亲是有一个儿子。可是……” 他神秘莫测地笑了起来,那架势,仿佛是正要给一个幼童解释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这条公理一般理所当然。 “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家大业大,江湖上赫赫有名,何须甚‘卖子求荣’?话说回来,‘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兰连烟的话,如何就比我可信呢?” “我杀了你——!” “父亲!” 图罗遮的刀已然出鞘,刁务成避也不避,电光火石之间,草庐内响起一声惊叱,一人撞门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已经奔到近前。 漆黑的刀尖,就在刁务成的鼻子前面停住。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脸去,只见一青年,正是想要近前又不敢近前,在一丈远的地方裹足不前,踌躇不定,只是那苍白的脸上的担忧不似作假。 “没事的,厚朴。”刁务成一动不动,说话的时候,眼睛还盯着图罗遮,嘴角甚至噙着淡淡的微笑,似乎有心安抚那名青年,“你回屋去罢。” “父亲……”他嗫嚅了一声,尔后转过头,直直地对着图罗遮一躬身,道,“少侠有话好说,何必动刀动枪?不如咱们进屋去,沏上一壶茶,慢慢地聊……” “厚朴,回去!” 刁务成喝了一声,那名叫厚朴的青年浑身一震,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图罗遮,终于一咬牙,转身便走,很快就进了草庐。 “苏诫,”一听见这名字,图罗遮的刀便满是恨毒地一颤,刁务成微微一笑,并不慌乱,“你方才见过了,那便是我和你母亲的儿子,你的兄长,你的亲哥哥。” 他眼皮一垂,看了看那刀尖,又说: “他是你母亲的第二个孩子。想当年……她才生了你姐姐,胎大难产,伤了身子;尔后再生你哥哥的时候,就更为难了。你哥哥一出生,便浑身青紫,气息微弱,大夫和接生婆都说恐怕难以成活。可你母亲爱子心切,又因她出身西域,便说,她随身带着家乡的一种奇毒,此毒虽可害人,却也可活人!这毒果真奇效,给你哥哥用了以后,当即便呼吸顺畅,活了下来。只是,他血中之毒,却再难以去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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